綠野老道用了八篇文章，暫時講完了魯達-魯智深的故事，從這篇文章起，開始揭秘《水滸傳》的豹子頭林沖。

林沖的出場，是在“花和尚倒拔垂楊柳”這節故事中。施耐庵寫得很巧妙，讓一個重量級人物在一個看似很平常的情節中登場亮相，文字表面並沒有做過多的鋪墊。其實，施耐庵為林沖的出現在東京大相國寺菜園與魯智深見面，是做了很隆中的鋪墊的。

透過這個非常著名的前情鋪墊，施耐庵告訴大家，魯智深的好運到了。那麼，施耐庵所寫的是一個怎樣的場景，為什麼這個場景預示魯智深將行好運呢？

老鴉鳴叫 林沖來到

卻說魯智深來到東京大相國寺做了一名菜頭，看管菜園。按照首座的介紹，魯智深將從這個底層的職位做起，一步步升到職事僧人。但是，從智清長老對待智真、智深的態度來看，性格爽直的花和尚恐怕是受矇騙了。後來的孫悟空被玉皇大帝派到御馬監做弼馬溫，似乎有點仿寫魯智深的故事，孫猴子若在這個職位上一直幹下去，不知哪年哪月才得正果。

魯智深不明就裡，前去看官菜園。倒是因為張三李四等三二十個潑皮相伴，每天喝酒吃肉，也算過得逍遙快活。但是，如果要實現智真長老的預言，修得“非凡正果”，大概也就沒有多大希望了。

這一天，眾潑皮置辦了酒席，請魯智深喝酒。酒喝到半酣的時候，一隻老鴉在柳樹上亂叫，攪了魯智深的酒興。花和尚很煩躁，問了一句什麼鳥叫。眾潑皮回道：“老鴉叫，怕有口舌”。魯智深不信這話，便拔掉了這顆柳樹。

潑皮們的話，魯智深不信，但沒過幾天，真的還應了“老鴉叫，怕有口舌”這句話。

自此喝了這頓酒，魯智深與潑皮們走得更近，大家相互請吃請喝，菜園成了花和尚最快活的地方。

這天，卻是魯智深做東，請潑皮們喝酒。大家吃到正濃時，張三李四們便要看魯智深使器械。花和尚倒也爽快，在菜園子裡練起了禪杖。書中寫道：颼颼的便動，渾身上下沒半點兒參差。眾人看了，一齊喝采。

潑皮們只看得個熱鬧，魯智深正使得活泛時，牆外卻傳來一聲喝彩：“端的使得好。”聽得有人喝彩，魯智深便停下來尋聲看去，卻原來在圍牆缺口處站著一個軍官。

魯智深不認得這個官人，還是潑皮做了介紹，說此人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叫做林沖。魯智深一聽林沖這個名字，便立即請他進來喝酒。林沖就在樹蔭下與魯智深見面。

魯智深做了自我介紹，講了他為何來到大相國寺。而且，魯智深還提到一個重要資訊，說是自己年幼時曾經到過京城裡，見到過林沖的父親林提轄。由此看來，林沖家與魯智深家有世交關係，有這樣的基礎，兩人很快就在菜園裡結為異性兄弟。

魯智深的話還透露了一個資訊，他的父親與王進的父親一樣，與關西的老種經略相公手下有些往來。這其實是一條伏線，施耐庵拿林沖與王進相比，受到高俅迫害時，兩個禁軍教頭採取了完全不同的做法。王進不願在高俅手下低三下四求憐，便私走延安府，投奔父親的舊交。林沖雖然沒能學王進，但也有可能與王進殊途同歸，在老種經略相公手下作戰。這是後話，在後面的文章裡再來討論。

林沖的到來，並不意味著魯智深故事的結束，相反，正是魯智深走向更輝煌人生的一個新起點。然而，這樣一個重大的人生環節，竟然是因為老鴉叫招來了林沖。

赤口上天 白舌入地

魯智深在菜園子與林沖結拜，剛剛吃了三杯酒，使女錦兒就跑來報信，說林娘子在五嶽樓被一個少年糾纏，不得脫身。

書中交代，五嶽樓就在魯智深菜園子間壁。於是，林沖三步並作兩步，迅速來到了五嶽樓。林沖抬眼看時，只見胡梯上一個年小的後生，背對著自己，攔住了林娘子，出言不遜。林沖大怒，搶上胡梯，抓住少年，舉拳就要打。那少年回過頭來，卻認得此人是林沖，便喝問道：“林沖，幹你甚事！你來多管”。書中在此特別交代，高衙內不認得自己攔住的人是林沖的老婆，“若還曉的時，也沒這場事。”

高燕內那幫拿著粘竿、吹筒、彈弓的跟班也認得是林沖，忙上前勸架，說小衙內不認得是林娘子，請林沖勿怪。

原本，林沖佔著理，對方當時也服了軟，林沖又見惹事的是自己頂頭上司高太尉的義子，手也軟了下來。這其實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其中有誤會，又是上司的假子，罷手不打很說得過去。不過，當魯智深到了之後，林沖說了一番話，就暴露了林沖不打高衙內並非是這個相對正常的原因，而是另有想法。林沖說：

原來是本官高太尉的衙內，不認得荊婦，時間無禮。林沖本待要痛打那廝一頓，太尉面上須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沖不合吃著他的請受，權且讓他這一次。

林教頭的這段話，為此後遭遇橫禍埋下了伏筆，也讓林沖的人格遭遇了嚴重的挑戰和受到了廣泛的質疑。

且說高衙內回到家中，因思念林娘子而鬱鬱不樂，簡直就是害了相思病。門下跟班富安一語猜中了高衙內的心事，高衙內卻嘆了口氣說，雖然此前見過許多女娘，為何就偏偏迷戀上了林沖的老婆，“只是沒個道理得他”。高衙內的幹老子是殿帥府太尉，有權有勢，自己又是花花太歲，為何就沒有辦法把林沖老婆弄到手呢？還是富安道出了原委。

富安當即開導高衙內道：“

有何難哉?衙內怕林沖是個好漢，不敢欺他:這個無傷。他見在帳下聽使喚，大請大受，怎敢惡了太尉?輕則便刺配了他，重則害了他性命。小閒尋思有一計，使衙內能夠得他

。”

高衙內在富安的鼓勵下，找來林沖的好朋友設計誆騙林沖。陸虞侯為了傍上高俅這條大腿，出賣了朋友，將林沖騙到樊樓喝酒，然後叫人把林娘子引到自家，為高衙內提供方便。幸虧錦兒一地裡尋到了林教頭，這才沒讓富安、陸謙的詭計得逞。

高衙內在陸謙家沒能得手，相思病更加重了。陸謙、富安無奈，只得把這件事情經太尉府的老都管報告給了高俅。高俅聽說這事，也是猶豫了一會，說不能因為他渾家便去害林沖。但想到若不害林沖，自己的孩兒恐怕就沒命了。於是，就設局讓林沖誤入白虎堂，治了林教頭的死罪。多虧開封府尹主持公道，將林沖判了個脊杖二十，發配滄州。

林沖從一個享受“大請大受”高薪待遇的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轉眼之間變成了配軍，人生如此變化無常，實在是難以逆料。然而，施耐庵卻在魯智深的故事中提取預告了林沖的遭遇。這就是“花和尚倒拔垂楊柳”的故事。

富安在猜測高衙內為何鬱郁不歡時是這樣說的：“

衙內是思想那雙木的，這猜如何?

”“雙木”，組成一個“林”字，說的就是林沖。富安的這個組字謎，恰好照應了魯智深倒拔垂楊柳的情節。

施耐庵在這回書的回目中寫的是“垂楊柳”，文字中卻寫的是“倒拔綠楊樹”。本來，垂楊柳與綠楊樹在古代就不分家，施耐庵寫的應當是同一種樹。那麼，為何回目與正文要寫成不同的樹名呢？原因就是為後來的故事伏線，“楊柳”的兩個木字邊合起來，就是個“林”字。因為老鴉叫，不久便引出了林沖，魯智深便開始“遇林而起”。

魯智深尚未拔掉垂楊柳時，眾潑皮聽到老鴉叫，就講了一句話“赤口上天，白舌入地”，這也不是一處閒筆，分別預示了魯智深、林沖此後的故事。林沖被刺配滄州，正應了烏鴉的“白舌”。而“赤口”則是對魯智深前途所預設的伏線，也是照應智真長老“遇林而起”的預言。

人生攀附 預埋禍端

且說高衙內為沒有道理得到林沖的娘子而犯了病，富安便從中安慰主子，說得到林沖老婆並不是難事。從富安的話中可以看出，林沖很得高俅看重，享受著“大請大受”的高薪俸待遇，又經常相互誇口比賽寶刀。那麼，是不是林沖武藝高強，確如高衙內認為的那樣，是個好漢，從而得到了高俅的賞識呢？這一點，還得從高俅與林沖的地位以及北宋的軍制談起。

北宋軍隊建制，以禁軍為主，是國防力量的主力軍。政和七年（公元1117年）之前，高俅擔任殿前都指揮使，這一年升任太尉，由從二品晉為正二品。《水滸傳》的故事發生在宣和元年（公元1119年）前後，也就是說，林沖在禁軍做槍棒教頭時，高俅已經是正二品武職。

林沖的職務是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在禁軍中是一個品級極低的軍事教官。在林沖之上，還有教頭、都軍教頭，也就是說，被高俅逼走的王進，以及王進的父親王升都比林沖的職位高。那麼，林沖的職位有多高，或者說，林沖做了多大的官呢？

首先，林沖並沒有做官，只是個沒有品級的槍棒教頭。一定要拿現在的軍職來比對，林沖最大也超不過連級。為何？

按照北宋軍制，高俅管理禁軍，但沒有調兵權和指揮禁軍作戰的權力。因北宋開國皇帝趙匡胤就做過與高俅類似的官，知道其中的厲害。因而，軍隊管理實行三衙分權，由殿前司、侍衛親軍馬軍司、侍衛親軍步軍司管理軍隊，樞密院掌管調兵權，相互牽制。高俅只是三衙中的殿前司長官，主要任務以管理和訓練禁軍為主。

《水滸傳》中高俅調呼延灼、蔡京調關勝征討梁山，都是要召集樞密院官員議事，然後由樞密院調遣將領和士兵。靖康元年時，童貫命令高俅帶三千禁軍隨宋徽宗南渡，儘管高俅父子不願意前往，但只能與宋徽宗相望而泣。後來，高俅託病返回東京，這才脫離了童貫的節制。

由此觀之高俅是殿前都指揮使，升任太尉後，是高配，高俅還達不到“國防部長”的職務高度，但“太尉”卻是可以具備開府儀同三司的。施耐庵把這兩個職務合併起來寫作殿帥府太尉，是小說家言，實際上，高俅掌管禁軍撐死了就只是個正部級職位，高配只是其享受的待遇。高俅的官職和待遇，與現在的職務職級並行相類似。

禁軍之下應當有訓練部，主官肯定要比高俅低一個級別。假如教頭可以以級別套轉的話，即便是王升的都軍教頭在教官系列是最大的，最高也只能相當於正團級。以此類推，王進就是正營級，林沖（包括金槍班教頭徐寧）就只能做個正連級了。王進被高俅報復，要責打軍棍時，書中說“眾多牙將都是和王進好的”，於是大家都替王教頭說情。牙將是中下級軍官，大致與王進級別相當，所以，這些人才走得很近。

林沖級別較低，但卻能跟高俅攀上關係，不一定是高俅看中了林沖，更大程度上有林沖傍大腿的嫌疑。當然，也不能完全否認林沖的才幹，否則，高衙內就不會害怕他。

然而，富安比高衙內聰明，一眼就瞧科了林沖與高俅關係的本質與死穴，料定林沖是主動攀附而不是高俅真的賞識林教頭，因而，林沖不敢得罪高太尉。

北宋晚期，尤其到了南宋初期，軍隊的人生依附關係非常盛行，完全瓦解了趙匡胤以來的軍事體制，北宋國防力量也就此渙散，不得不受“x家軍”的制約而戰鬥力效率不高。北宋滅亡之前，童貫不受宋欽宗汴京留守的任命詔令，帶著自己數萬“勝捷軍”擁立宋徽宗南渡復辟。北宋在這最後時刻，被這一根稻草壓垮。

北宋軍隊中的人生依附關係，首先是要以同鄉、親戚、舊部為情感聯絡為基礎，然後，在相互利益的捆綁下，結成比較牢固的團隊。一旦發生利益衝突，這樣的人生依附也極其容易解體。林沖與高俅八竿子打不著，職位級別又如此的懸殊，這樣的攀附是極不牢固，也是十分危險的。高俅為了滿足乾兒子的花心，竟然去陷害一個自己看中的武藝高強的禁軍槍棒教頭——林沖為自己的沒骨氣買單，在很多程度上，“白舌”是自己招來的。

林教頭被髮配滄州，還將發生怎樣的故事，林沖悲劇遭遇，又與魯智深的“赤口”有何關係呢？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