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羅素:人性的慾望

(小編注:此篇為羅素

1950

年於諾貝爾頒獎典禮上的演講。)

今晚我之所以選擇這個主題來演講是因為當前關於政治和政治理論的討論往往缺少對心理學的關注。經濟現狀、人口統計、憲法組織,以及其他東西是很容易展現出來的。在朝鮮戰爭開始之際,要說清楚南朝鮮有多少人,北朝鮮有多少人沒有任何困難。如果你在這些書裡面翻翻,你可以很輕鬆的弄清雙方的軍隊數目、人均收入。但是,如果你想知道朝鮮人到底是什麼樣的,南北朝鮮的居民是否有什麼顯著的區別;他們各自想要什麼樣的生活,他們的不滿,他們的希望,他們的恐懼又是什麼;簡而言之,他們的各自動機何在;你就是把這些書翻遍,也是徒勞一場。

因此,你無法得知南朝鮮的居民到底是盼著聯合國介入,還是更想北方的兄弟來完成統一。同樣,你也猜不到他們到底會不會為了擁有投票權,投那些他從來沒聽說過的政治家,而放棄土地改革的訴求。這些問題往往被那些高居廟堂之上的大人物忽視了,從而錯失民心。如果要讓政治變得科學化,這些事情(指百姓的真實心態導致的各種事)不再令人吃驚,那麼我們的政治考量就必須深入到人類行為的根本出發點。各種政治口號蘊含的內在渴望有多大影響力?在一個人能或者不能吃飽飯的時候,它們的鼓動效果一樣大嗎?如果一個人給你一張選票,而另一個人給你一塊麵包,你會在餓到什麼程度的時候還會堅持要選票?這些問題很少有人深入考慮。然而,讓我們暫且拋開有關朝鮮的事,且從整個人類的角度去思考一下這個問題。

所有人的行為都被慾望驅動著。然後有些熱心的道德家卻異想天開,以為靠責任和道德原則,就可以對抗慾望。我之所以說這是異想天開,不是因為從來沒有人表現的很有責任,而是因為如果不是一個人渴望表現的有責任心,則責任一詞對他毫無意義。如果你想知道一個人會做什麼,你不僅要大致瞭解他所處的物質環境,更要清楚他整個的慾望和想法,以及它們的強弱對比。

有一些慾望,雖然很強烈,但通常並沒有多大政治上的重要性。大部分的男人在生命中的某些階段會渴望結婚,但通常他們不需要採取什麼政治行動,就能滿足這個願望。當然,也有些例外。羅馬人搶掠薩賓族婦女就是最好的例子。澳大利亞北部的發展嚴重受阻,也是源於本來應該去北部開荒拓土的年輕男子不喜歡自己和女性社會隔離。但這些例子都是少數。一般來說,男人和女人在結婚方面的事在政治上影響甚微。

在政治上影響力巨大的慾望可以劃分成兩個層次。第一層次來自於對生活的基本需求,包括食物、住所、衣服。當這些東西變得稀缺時,為了生存下來,人們會不遺餘力的獲取它們,甚至付諸暴力也在所不惜。研究早期人類歷史的學者表明,在四次不同時期的乾旱年代,阿拉伯半島上的人口大量外流,給周圍地區的政治、文化、宗教帶來深遠影響。這四次中的最後一次遷徙事件,造就了伊斯蘭教的興起。日耳曼部族從俄羅斯的南部漸漸擴散到英格蘭,最後到舊金山,也是出於相同的動機。不用懷疑人類對食物的需求,從前及現在,一直是重大政治事件的一個主要原因。

但是人們區別於其他動物的一個非常重要的細節在於他有慾望。那種慾望可謂之私人的,能夠永不滿足,甚至讓他即使在天堂,也還會永不停歇。蟒蛇吃飽了之後就去睡覺,直到需要下一次進食才再醒來。而人類,絕大部分並不如此。過去習慣了生活地很節儉的阿拉伯人在一些時期得到了西羅馬帝國的巨大財富後,定居在幾乎奢侈的令人難以置信的宮殿裡,他們並沒有因此而變得懶散起來。飢餓不再成為一種動力,只要輕輕一點頭希臘的奴隸就會供上極精緻的食物。但是其他慾望讓他們保持積極,尤其是可標籤於這四種

佔有,競爭,虛榮以及對權力的熱愛。

佔有慾——想要佔有儘可能多的財產以及有財產的標誌,我想它的動機是出於恐懼心理和對必需品渴望心理的交雜。我曾經像朋友一樣招待過兩個從愛沙尼亞來,好不容易才從大饑荒中逃難出來的小女孩。她們生活在我家,自然不愁吃喝。但是他們一有空就溜到鄰近的農場去偷土豆儲藏起來。洛克菲勒的童年有過非常窮的體驗,所以他成年之後依然保持著節儉的習慣。與此相同,阿拉伯的酋長在他們柔軟光滑的拜占庭會議室,還是不能忘記沙漠,依然儲存著實際上不可能花完的財富。但是任何一種對於佔有慾的心理分析,都不能不承認前段所述的是其中非常大的一項動機,尤其是對於那些擁有巨大權力的人來說。因為前文說過,它是人類無窮動機之一。儘管你可以得到很多了,但你永遠會想要得到更多。心滿意足是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夢想。

但是佔有慾,雖然是資本主義系統下的主要發動機,但並不意味著是出於克服飢餓而產生的最大動機。相互競爭的動機遠超於此。穆斯林的歷史一再表明,王朝的毀滅往往是因為不同出身的王子無法統一意見,並最終導致的內戰造成了廣泛的破壞局面。這相同的是也發生在現代歐洲,當不列顛政府愚蠢的允許德國皇帝出席斯皮特黑德舉行的海軍演習,這位德國皇帝腦中想的並不是如我們預想的一樣,而是想:我也必須有一支跟祖母所擁有的一樣好的海軍。如果佔有慾總是比競爭心更強的話,海上平臺倒會更好些。可事實上,非常多的人只要能牢牢的完全毀滅他們的競爭對手,他們會高高興興的面對貧窮。稅收層級就是這樣誕生的。

虛榮心是威力巨大的動機,任何人有過很多和孩子相處經歷的人都知道,他們有多麼堅持不懈的傻傻的表演,以及說著“看我的”。“看我的”是人類心中最基本的需求之一。在文藝復興時期的義大利,有件可以一再提及的事是:年輕的王子臨終前面對神父問他是否有什麼事需要懺悔時,他說“是的,在我人生中有一次關鍵時刻,我同時探望皇帝和教皇,我太迷戀於我自己人生的頂峰,而沒有看到更遠。我忽略了那次可以同時把他們扔下去的機會,本來我可以流芳百世。史書上沒有記載是否神父寬恕了他。虛榮的一個麻煩就在於它是越來越膨脹的。原來說過,被允許在報紙上翻看關於他自己的審判過程的殺人犯,如果發現某個報紙報道的不夠詳細就會很氣憤,如果他發現關於他自己其他報紙報道的很多,他對那些極少報道他的報紙就會更生氣。政治家和文學家也是如此,剪報處發現他們越是有名望,就會越難滿足。從三歲的小孩到眉頭一皺世界振動的君主,對人類虛榮心遍及生活各角落的影響,如何誇大都不為過。人類甚至犯過如此大不敬:覺得他們構想出來的神靈也有相同的需求,渴望得到持續的讚美。

還有一種動機也與上述動機一樣影響巨大,而且遠超它們。我指得是對權力的迷戀。對權力的迷戀有點類似於虛榮,但是它們絕對不是同一種東西。虛榮需要的是讚美,沒有權力也很容易得到讚美。在美國,獲得讚美最多的是那些電影明星,但是他們很容易就會被“反美運動審查委員會”的委員們打回原形,反正他們無論如何都享受不到讚美。在英國,國王比首相能享受到更多讚美,但是首相擁有更多的權力。很多人更熱讚美而不是權力,但是那些人在很多事情上的影響力不如那些迷戀權力者。在

1814

年,布魯克(普魯士元帥,擊敗了拿破崙)在參觀了拿破崙的宮殿後大嘆:他擁有這一切還要去攻打莫斯科,真是個十足的傻瓜。對於拿破崙來說,他當然不是沒有虛榮心,只是當他必須做出抉擇時,他更向往權力。而對於布魯克來說,拿破崙的選擇無疑是愚蠢的。權力,正如虛榮,是永難滿足的。只有全能才能使它完全滿足。特別的正如那些精力充沛之人的弱點,對權力迷戀的偶然積極作用,跟它發生的頻率完全不匹配。實際上它是那些偉人們最強烈的動機。

對權力的迷戀隨著對權力的體驗而與日俱增,而且不論這權力是大到君王的,還是小到微不足道。在

1914

年之前的快樂日子裡,當作的好的婦女們能夠獲得很多僕人,她們從掌控家務方面權力獲得的快樂隨著年齡而穩定增長。類似的在任何一個獨裁製度下,權力的擁有者因為從權力那裡得到的快樂體驗而變得越發暴君似的。因為權力讓人類做他們寧願不做的事,因為對權力熱愛而鼓動起來的男人更傾向於使別人痛苦而不是允許別人快樂。如果你以一些合情合理的理由對老闆說要缺席這次會議,他的戀權,會因為拒絕你而不是同意你獲得更多的滿足。如果你要求一個建築許可,這個相關的小官員將明顯能從說“不”而非“是”獲得更多快樂。這是一系列的事讓對戀權變成一種危險的動機。

但是也有另一些可取的方面。我認為對知識的追求也是出於對權力的迷戀,所有科學技術的改進也是源於此。在政治方面也是如此,一位改革者也能擁有強烈如暴君的對權力的迷戀。反對對權力的迷戀是人們的動機之一是個徹底的錯誤。你將被這種動機引導成對社會有利的行為,還是有害的行為,取決於這個社會的制度,以及你個人的能力。如果你的能力是理論方面或者是技術方面的,你將會在知識或技術方面做出貢獻。通常,你的行為有益於社會。如果你是一個政客,你可能會被對權力的迷戀所驅動,但是通常這種動機會表現在:出於某種原因,你希望看到現有局面按照你的個人喜好而改變。一個偉大的將軍,比如亞西比德(三次背叛所屬陣營,最後死於波斯總督之手),毫不關心他對陣的是哪方,但是大部分將軍都會更傾向於為本國作戰。也就是說,在對權力迷戀之外,也還是會有別的動機存在。政客有可能會隨時變換陣營,以確保自己屬於多數派,但是大部分政客會更傾向於某一個黨派,而壓制他們對權力的迷戀。幾乎純粹出於戀權的現象在各式人等中都有。其中有一類人,就是軍事冒險者,最好的例子就是拿破崙。我想,拿破崙對科西嘉(拿破崙的故國,之前拿破崙一直想帶領科西嘉擺脫法國的殖民統治)和法國不會有什麼意識形態上的偏好,但是如果他成了科西嘉的皇帝,他不會有現在那麼偉大,儘管為此他必須假冒自己是個法國人。然而,這些人都不是最佳的例子。因為他們也同樣得到了極大的虛榮心的滿足。最純粹的出於對權力的迷戀的一類人要屬於那些幕後操縱者——那些人躲在王位寶座的背後,從來不公開露面。他們僅僅憑著一個念頭就足以慰籍平生:那些木偶對到底是誰在指揮著他們都還不知道呢!荷爾斯泰因男爵,從

1890

年到

1906

年一直控制著德意志帝國的外交政策,他把那種對權力的迷戀表現的淋漓盡致。他居住在貧民窟中,從來沒出現在社會上,除了有一次皇帝強求要與他見面,他無法拒絕外,從來不與皇帝見面,他拒絕所有的宮廷活動的邀請,因為他說他沒有宮廷禮服。他掌握了可以要挾宮中大臣和皇帝親友的各種秘密。他利用這些作為要挾,不是為了去獲得財富、名聲或者任何其他顯而易見的好處,而僅僅是強迫大家採納他的外交政策。在東方,在宦官群體中,這種人物也並不罕見。

現在提一些其他的動機,雖然和我們之前考慮過的那些動機相比他們在某種程度上少些重要性,但依然是相當的重要。其中的第一種是對刺激的熱愛。人類相比於動物的優越性在於他們容忍無聊的程度。雖然我也多次想過,觀察動物園裡的猿猴可以得知它們也有這些不甘於枯燥的情緒萌芽。逃避無聊幾乎是所有人類都共有的一種影響甚大的慾望。當白人第一次和野蠻的原始部落接觸時,他們給那些人幾乎所有的好處,從福音書到南瓜派。儘管如此,我們可能還是會很遺憾,因為大部分野蠻人接受那些東西時非常冷淡。在那些禮物中,他們真正重視的是令人沉醉的酒,那些酒可以讓他們生平第一次產生縱使很短暫的幻覺,覺得活著比死了要更好。印第安人保持在依然未開化狀態時,他們吸他們自己的小管煙,不會跟我們做的一樣冷靜,而是極度狂歡,在過於興奮時會陷入昏迷,當尼古丁不能在引起他們激動時,一個“愛國”的演講家會鼓動他們去襲擊臨近的部落,那可以給予他們就像我們(按照我們的性情)在平常賽馬中能獲得的那種享受。對於文明人群體,正如對於早期的印第安部落,我想它是主要出於對刺激的熱愛,那種刺激可以使得平民在戰爭突然爆發時鼓掌;這種激情非常像足球比賽,雖然它的結果在有的時候稍微要更嚴重些。

到底什麼是人類熱愛刺激的根本原因,是很難完全肯定的。我傾向於認為是因為我們精神上的天性為了適應當初主要靠男人打獵為生的那個階段。當一個男人帶著原始落後的武器,帶著對晚餐的期望,為了圍捕一頭鹿而忙了一整天,當日落的時候,他拖著獵物勝利性的回到洞穴,帶著疲倦心滿意足的躺下,與此同時他的妻子開始整理和烹飪食物,他身體睏乏而又骨骼痠痛,烹飪的香味充斥所有他能意識到的場所,最後吃完晚飯過後,他進入沉沉夢鄉。在這樣一種生活下,他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去厭倦。但是當他進入農耕時期,讓他的妻子做田裡所有的重活,他就有時間去想著人類生活的虛榮,發明神話和哲學系統,並且夢想從此就過著他將永遠在神殿裡打獵追逐的生活。我們的精神品質是用來適合繁重的體力勞動的,當我年輕的時候,我經常在假期裡每天進行

25

英里的徒步旅行,夜幕來臨時,我不需要任何東西排解無聊,因為坐下的快樂就完全能滿足我了。但是現代的提升無法用這些身體上的奮發向上的原則來引導。大量工作都是坐著做的,並且大部分手工工作只用到特定部分的肌肉。當倫敦的人群集聚到特拉法爾加廣場大聲為政府決定讓他們送死的宣告而喝彩,如果他們那天步行了

25

英里之後就不會那樣做了。要治癒好戰心理,無論如何是不可能的。如果人類要倖存下來——也許一件戰爭之外大家並不喜歡的事——必須被找到來當作我們富餘精力的一個穩定而無害的發洩途徑,這樣可以引導對刺激的追求。

這是道德家和社會改革者都很少考慮的事,社會改革者覺得他們還有更嚴重的事需要考慮,另一方面,道德家對所有用來轉移人們對刺激的嚮往的事情,都極其誇大它們的嚴重性。儘管如此,在他們的意見裡,嚴重性是關於罪惡的嚴重性,比如舞廳,影院,時代爵士樂都是。如果我們相信耳朵聽到的東西通向地獄,那麼我們最好花費所有時間坐在家裡反思我們的罪惡。我發現自己無法完全同意那些說出這些警告的嚴肅的人們。魔鬼有很多種樣子。一些用來欺騙年輕人,一些用來欺騙年長和嚴肅的人。如果引誘年輕人享受快樂是魔鬼,那麼說服年長者譴責年輕人的快樂,不也可能是同一個魔鬼做的事

而且譴責不也可能僅僅是一種分配給年長者的興奮的事

而且譴責不可能會如鴉片一樣必須持續加大劑量來產生想要的效果

譴責豈不是要擔心那所有的,從邪惡的電影院開始,我們要逐步的導致譴責對立的黨派,義大利人,南歐的黑裔,亞洲移民,簡而言之,每個除了我們一派之外的人。並且它正是廣泛存在的導致戰爭發生的該譴責的事。我從來沒聽說過因為舞廳而發生的戰爭。

興奮的嚴重性在於它很多種形式都是破壞性的,興奮對酗酒或沉迷賭博而無自制力的人來說是破壞性的。當它帶來群體性暴力時,也是破壞性的。尤其當它導致戰爭時,更是極具毀滅性。這種需求如此強烈,以至於如果無害的發洩方式不是唾手可得的話,就很可能會把人們引向有害的發洩方式。目前在運動方面有這麼多無害的發洩方式,在政治方面也有很多,前提是那些活動要在憲法的框架下進行。但是這還遠遠不夠,尤其那種導致群情激奮的政治活動,經常導致大量傷害事件的發生。

人類城市生活過於乏味了,如果要不生變數的話,必須為衝動提供一些無害的發洩方式——我們遠祖只需要打獵就能滿足那種衝動。在澳大利亞,人少而兔子多,我看到過一很多百姓用原始的技巧狩獵成千上萬只兔子的方式來滿足他們原始的衝動。但是在倫敦或紐約,人多而兔子少,必須有其他方式來愉悅大家。我想每一個大一點的地方,都應該有個人造的瀑布,然後人們就可以乘坐脆弱的小舟滑下。並且也應該有放滿了兇猛的鯊魚的游泳池,任何被發現支援預防性戰爭的人,都應該被投進泳池,罰他們每天與這些靈巧的怪物們共處兩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