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看懂了世界又怎樣,你有本事把握住機會麼?

杜月笙看著槍口下的劫貨人。這個把整個黃公館的英雄好漢嚇得要死的人物正在自己的腳下瑟縮成一團。杜月笙生平第一次心升高大威猛的感覺。他沒想殺人,也沒殺過人。他要劫匪趕緊遠走高飛。自己督著黃包車伕拉著貨回黃公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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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黃公館弄堂平日裡與上海的其他區域相比,少了一些繁華喧鬧,但多冷酷,甚至恐怖。燈火最燦爛處是弄堂的心臟——黃公館。它輝煌並威嚴在紙醉金迷的上海黑黝黝的邊緣,就像一顆耀眼的明星。這團光明籠罩在夜色中,與黑漆漆弄堂,與不遠的上海城,

合諧

地融成一體。

公館堅固高大的建築錯落有致,井然有序,各安其所。此時,站在寬敞的石階前的杜月笙仰看著那一排耀眼的門燈,心生敬畏的同時也油然生出一種自豪:這座大宅中從此應該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他抬眼望天,正好有一顆流星倏然畫過。“我要是這個院子的主人多好。”他竟然在流星消逝之前默唸了這樣一句話。他馬上被自己驚出一身冷汗,伸手朝臉上狠抽了一大巴掌。

前半夜激烈驚魂累積起的疲憊感,被精神上的亢奮遮蓋,杜月笙挺直了腰桿兒,大步走上通向大廳的甬道,步伐彈跳有力,感覺非常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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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桂生姐正仰靠在獸皮製成的沙發裡,雙腳肆無忌憚搭在名貴的硬木茶几上,雙手攏在袖中,雙眼放著精光,望著邁進大門的杜月笙。

“找回了?”

“是”

“還順利?一個人?”

杜月笙不知道桂生姐問的是自己一個人找回了貨,還是在問劫賊是一個人。他只好回答:

“是。”

“槍還我。”

杜月笙把槍托起,槍柄朝向桂生姐,遞了過去。桂生姐接過槍,慢慢地掰開扳機,驀地把槍口直指杜月笙:

“人呢?”

“放了。”

“為麼咧。”

杜月笙早就想好了說辭:

“他不是道上的,就是一時貪心蒙了眼,心裡僥倖的黃包車伕。他趁

拉貨

的便利和押貨人不備偷了貨。貨太沉了,拉著費勁,沒跑多遠,就讓我追上了。如果不是他劫的,就憑我,也找不回來。我見他可憐,就放他走了。”

桂生姐臉沉似水,眉皺如山,迷緊了鳳眼:

“偷了黃公館的賊,就你這樣個處理法?你好大的膽子!”

杜月笙之所以放了劫貨的人,實在是感激那賊:他的貪婪,他的無知,他的懦弱,他的恐懼,真是上天給自己的一個絕佳的進身階梯。杜月笙是如何也不能殺了恩人的。同時,他也知道桂生姐不會殺了自己:

“桂生姐,他真的是個可憐的人。”

“放你孃的臭屁。他的罪你來頂好了,死罪!我數三聲,你就去見你的爹孃吧。”

但,杜月笙聽出桂姐的聲音裡沒有陰森的味道,或者還透著些許欣慰的揶揄。

“1、2、3”

“叮”,桂生姐真的扣動了扳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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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杜月笙替黃公館奪回了貨物,從此被黃公館裡所有人刮目相看。黃金榮安排了他在一家賭坊多領一份工資。

發薪日,杜月笙興沖沖去領薪水。

賭坊的大哥一聽他要薪水,馬上抱了膀,居高臨下,不屑地斜睨著他:小癟三,你他媽的誰呀你?快撒泡尿照照。你來要錢,老子就得把錢給你?你算雞巴老幾?滾!

周圍巨大的鬨笑聲中,杜月笙感覺如同赤身裸體獨立在風雪交加的夜,狼群環伺,心寒如冰。那無以加復的尷尬,那恨不得鑽到地縫的羞辱,那無法抑制恐懼,讓他頓時體似篩糠,淚水噴湧,夢遊一樣逃出賭場。

最讓他難受的是:為什麼瞭解到別人都心懷恐懼後,自己仍然充滿恐懼呢?為什麼?自己怎麼做才心無畏懼呢?“我在怕什麼?大夥都怕,我也仍然在怕,我在怕什麼?怕什麼?”

在那條冷夜的深巷中,他本來已經想明白了——大夥都怕死時,自己不怕,自己就能贏!他已經命令自己:不許怕死!連死都不怕的自己,還在怕什麼?杜月笙的倉惶跑出賭場,倒不全是因為屈辱。更因為,他意識到自己——還在怕,且不知道怕什麼!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仍然沒有任何本事。那次的追貨本來就是桂生姐安排讓自己上位的機會:桂姐的促狹和揶揄,硬塞進自己手裡沒有裝著子彈的槍。杜月笙不知怎地就討得了桂生姐的歡心了,桂姐透過一場玩笑就成就了自己。他不但自己心虛於現在的地位,黃公館裡的人也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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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得知杜月笙領錢受辱,黃公館大怒。桂生姐帶著杜月笙,來到賭坊,不但討回了薪水,並當場幫杜月笙贏了賭坊的一大筆錢。這次狠狠的撐腰,讓杜月笙的地位穩固起來,但他不想吃軟飯。

看著炕上那一大堆錢幣和銀元。這情形杜月笙從來連想都沒敢想過的,夢都沒夢到過。杜月笙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放哪兒?怎麼花?花不了怎麼辦?丟了呢?被搶?被殺?自己沒能力保護自己的錢!面對這堆巨多的錢,他又感到怕了。

他一顆心提到嗓子眼兒,堵得呼吸都困難。他手心淌出了汗,腳掌頭皮發麻,大腦一片空白。此時,他覺得周遭的一切都是恐怖的,就連平時貼身溫暖寄情的木馬枕頭也變成了魔鬼,正瞪了赤紅的眼盯著錢堆,獰笑著。他瘋狂地胡思亂想著,畏縮在大堆錢旁,孤苦無依。他感覺周圍有無盡的黑暗,彷彿要把他吞噬掉。他想自己可能隨時都會死掉。但千萬不能死掉啊,才有了錢啊。怎麼辦呢?他突然想到了離開。——回鄉下去。可是鄉下,有誰能保護一個帶了一大堆錢的孤兒?何況,那個老家還認自己麼?

門,“吱”地一聲開了,杜月笙驚恐地看向進來的人。那人老遠就跪下來,杜月笙看清是原來的同伴力把兒。

力把兒的頭不斷地重重地磕下去,咚咚有聲:“小杜哥,您發財了。您無論如何得救濟我些個。借,我借也行。我爹病得要死了呀。”

杜月笙看著匍匐在地,磕頭如搗蒜的力把兒。——他想起來“這是個膽小鬼的世界”。於是,不那麼心慌了。

他胡亂地抓了兩把錢扔了過去。力把兒慌張著收拾起錢,復又跪下。

“小杜哥,謝謝您了,以後有錢還你。沒錢還時,我這條命就是你的。”

杜月笙不知道力把兒是怎麼離開的,因為他突然覺得自己又明白了點什麼。但到底自己明白了什麼呢?他痴痴地盯著力把兒剛才跪過的地方,那是生平第一個跪他的人。當力把兒屈膝跪地伏身叩頭觸地發聲時,自己心裡的恐懼為什麼就一下子去了大半?

門,又“吱”地開了。進來的是德紅兒和善綠兒,她倆是桂姐的使喚丫頭。杜月笙忙站起來:

“姐姐,是當家的找麼?”

“就當家的才能找呀?”“是呀,我們姐兒們就不能找麼?”

“不是,姐姐們從不來這兒的。”

“喲,月笙哥你這可是挑理兒啦呀。”“哎,人家月笙哥今非昔比了嘛。”

兩位花紅柳綠的丫頭嘴上調侃著杜月笙,可是發光的眼睛卻不斷地在炕中間的一堆銀元上逡巡。

“月笙哥,桂生姐對你好。我們姐兒倆可是盡了力的呀。”“是的呀,你那個管事可沒少說你的壞話,我們不知道幫你圓了多少回呢。”

上海的女人貪便宜打秋風是出了名的,這點杜月笙早就知道。他忽然醒悟:德紅兒和善綠兒在桂生姐那裡真得能幫到自己呢。他為自己能認識到這一層,有了點興奮:

“哪能忘了兩位姐姐,早就想分每位大姐二十個銀元,只是不方便……”

杜月笙還沒說完,德紅兒就激動地捂住了嘴:“呀呀,二十元……”

杜月笙送德紅兒和善綠兒走到門口。善綠兒背了德紅兒在杜月笙的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下,然後說:“月笙哥,以後啊,桂生姐那兒你就放心吧。你留步。我們走了呀。”

杜月笙看著兩個丫頭嫋嫋婷婷地走進院中的樹蔭裡,竟然覺得一點都不怕了。那腿上被掐的肉兒處,有一絲曖昧的溫暖漸漸升上來,心裡多了些舒坦。

但,他清醒著——此時的坦然,絕不是因為善綠兒。他隱隱地覺出:錢,讓人愛;錢,也讓人怕。但錢跟人心,跟心安應該有很緊密的聯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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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那個命運多舛的悽苦少年,那個瑟縮穿梭在窮街陋巷的癟三,那個低頭趨行在黃公館犄角旮旯的跑腿,竟會有因為錢多到犯愁害怕的時候。

杜月笙認識到了人生的詭變不羈和天威莫測。闢如,今天在黃公館有得了勢的,明天就可能不見了的蹤影;闢如,小弟拚殺得腸破肚開,大哥卻在洋洋得意;闢如,自己兩個月前還是個跑腿,今天就被善綠兒摸了大腿。但自己的得意,能到什麼時候呢?明天?

他知道,有一個人一直在黃公館裡安穩如山!想到這裡,杜月笙又禁不住寒噤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