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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躍文:康熙君臣雜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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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篇選自《芙蓉》2020年第5期 ·

王躍文:康熙君臣雜說

康熙君臣雜說

作者 王躍文

觀康熙年間事,常看出讀書人的不肖。康熙皇帝說滿官性多質樸,漢官機巧太重。漢官身上的毛病,康熙皇帝常有責備。這些漢官,都是科場出身的讀書人。康熙四十五年三月,皇帝因查辦了幾個科場舞弊的考官,說:“朕觀會試,主考系北人,則必取北人為首,系南人,則必取南人為首,可謂之無私乎?”此處說的南北考官,指的都是講究鄉誼的漢人。康熙皇帝還說過:“漢人雖有師生之名,仍好相互結仇。若平日稍有不合,必尋求其過失陷之;如或不能,即作為文章極論其非,以抒其憤而後快。此漢人陋習,至今尚未改也。”又曾斥責漢官九卿保舉人員:“非系師友,即屬親戚,是皆漢人相沿惡習。”于成龍是康熙皇帝極為賞識的大臣,他也未能逃脫皇帝的批評:“于成龍人尚可用,亦有勞績,但比年以來,徇情為人,大有錯謬。”“其所奏之事只徇人情面,欲令人感彼私恩。”康熙皇帝曾指出于成龍從任河道總督到隨駕征討噶爾丹,舉薦之人盡是親友、同鄉、門生、故舊之類。

漢官們的毛病,康熙皇帝時常敲打,很不留情面。康熙十八年八月,帝責吏部等衙門漢官們不好生上班,“只圖早歸宴會嬉遊,不為國家盡力擔當,料理公務”。漢官們或因鄉黨,或因同硯,或因師生,或因故舊,皆喜結黨呼應,互為援引,公務之餘宴請遊玩,酒桌上的話比公堂上說的更管用。

這一年,平復“三藩之亂”的戰爭雖節節勝利,吳三桂也死了,然其殘餘部屬仍在抵抗;耿精忠雖已請降,變數仍難逆料。偏又災害不斷。正月十二日,康熙皇帝得知,先年全國很多地方發生水旱天災,“山東、河南及大江南北均受災,饑民食草根、樹皮,以至千百成群,奪官糧,劫乘馬為食,山東行旅俱絕。”

朝廷邊打仗邊救災,情勢十分艱難。禍不單行,七月二十八日北京又遭地震,從上午九點到晚上七點,“聲如雷,勢如濤,白晝晦暝,順承、德勝、海岱、彰義等城門被震倒,城牆坍毀甚多,宮殿、官廨、民居十倒七八。”“原總理河道工部尚書王光裕一家四十三口壓死,文武官及士民死者甚眾。”康熙皇帝爬上景山,避震三晝夜。餘震不斷,一直延續到九月中旬。

宴會嬉遊之類,自古官場都屬常見,但康熙皇帝發現,“奢侈之風漢人居多。今滿官田舍俱在畿輔之地,人皆知之。漢人內或有自稱道學,粉飾名節,而本鄉房舍幾至半城者,或置田園者有之。”“如此奢侈之風,在滿洲乎?在漢人乎?”顯然,康熙皇帝對滿人是袒護的。滿人入關圈地侵民為禍不淺,帝雖於康熙八年下令圈地永行停止,但滿人強佔漢人田產埠鋪的事仍常有發生。康熙二十八年六月,奉天府府尹金世鑑上疏說:“旗人與民人爭地,請求凡八旗莊頭餘地、荒地,丈出給民人耕種。”康熙皇帝聽了很不高興,撤了金世鑑的職。新任奉天府府尹王國安赴任時,康熙皇帝對他說:“奉天田土,旗人與民人疆界早已丈量明白,旗下餘地先交給莊頭管理,待滿洲人慢慢多起來,再把這些地給他們耕種。不久前金世鑑奏請將旗下餘地都給百姓耕種,眼光何其淺陋也!”其實,旗人與民人田地疆界丈量得再如何明白,旗人的田地也都是從漢人手裡搶奪過去的。

倘若公允論之,則是漢官滿官都有行奢侈之風的。康熙皇帝就曾數落“索額圖鉅富,通國莫及”,並斥責索額圖沒有管好弟弟心裕和法保,說心裕“素行懶惰,屢行空班”,法保“系懶惰革職隨旗行走之人,並不思效力贖罪,在外校射為樂”。可見,滿官的不肖,康熙皇帝並非不知道。這位皇帝常說自己滿漢官員一體同仁,事實上仍是護著滿官的。

但漢官們的可惡,卻是不但貪圖享樂,還要裝點道學門面。康熙皇帝經常談到漢官們的虛偽,有次就說了:“道學者必在身體力行,見諸實事,非徒託之空言。今視漢官內務道學之名者甚多,考其究竟,言行皆背。”康熙十九年十月,帝命大臣們推舉廉吏,大學士馮溥便說,順天府府尹文遠清廉,“其家甚貧”。康熙皇帝見多了漢官中的假道學,說:“漢官貧富亦甚難知,必於原籍訪問方得其實。且清廉原不在貧富,謂富者必貪,而貧者必廉,可乎?亦視其人居心何如耳!”康熙皇帝於世道人心是極練達的。

朝廷自然是喜歡清官的,但裝扮清官的招數卻是五花八門。康熙皇帝看得很清楚,說:“所謂清官,不過分內不取而巧取別項,或本地不取而取償他省。更有督撫託所欲扶持之人,暗中助銀使其掠取清名,二三年後隨行薦舉。似此互相粉飾,釣譽沽名,尤屬不肖之極。”康熙皇帝說的是有些督撫暗中尋求金主,偷偷撈錢卻假扮清官,二三年後看機會提拔重用行賄的人。

漢官好名,有時幾入滑稽之道。時有薊州知府楊天祐據說官聲頗好,當地百姓遍貼歌謠稱頌。康熙皇帝看了那些呈上來的歌謠,心裡就明白了,說:“地方官員果能愛養百姓,實心任事,聲譽自然著聞,不在各處貼上歌謠,且閭閻小民亦不能為文。朕觀其稱頌德政之文,俱系大計考語,愚民何由而知?此必楊天祐自行買名,定非實事。”所謂大計考語,即朝廷考核官員的評語,老百姓如何看得到呢?朝廷派員查問清楚,那些滿大街稱頌知府德政的歌謠,確係楊天祐自己張貼的。想那楊知府自己或派心腹夜裡偷偷兒跑到街上去貼小抄,真是可嘆可笑!

官有花樣百出扮清廉的,更有明著就是要撈錢的。康熙皇帝曾責備漢官“囑託公事,肆意妄為,外播威勢,挾制多端”,說的是漢官只要手中得了差事,就置國法民生於不顧,想怎麼幹就怎麼幹,到外頭拉虎皮當大旗,耀武揚威,不可一世,製造矛盾,多生事端。如此亂搞一氣,不惟為了逞威風,更是為了撈好處。水弄渾了,才好摸魚。

地方受災了,報不報災,如何報災,都有文章。如實報了大災,朝廷便免稅賦。地方無稅賦可收,官員就沒機會撈錢。所以,百姓受災無收,官員多故意隱瞞不報,不管百姓死活,只為照例徵取錢糧,以圖火耗之利。康熙年間,山東、陝西災害頻仍,當地官員常在報災這事上打如意算盤。皇帝早已洞悉情弊,曾於康熙四十四年第五次南巡途中說過:“山東出現大饑饉,只因地方各官匿災不報。向日陝西饑荒,亦由於地方官匿災不報聞。朕曾問百姓,地方官為何匿災不報?據老百姓說,地方一遭災,朝廷即免稅賦。不徵稅賦,地方官就得不到火耗之利。故地方官隱災不報也。”當然,這些督撫,有漢官,也有滿官。

大災不報是為了撈錢,小災大報也是為了撈錢。早在康熙四十二年,也是因山東受災,朝廷即行賑濟,除留漕米五十萬石平糶外,又派八旗官員三百人,共攜銀兩三十萬前往救助災民,並派出三路官員巡察救災情況。康熙皇帝還傳旨山東在京官員,說:“你們山東大臣庶僚及有產業的富人要體恤窮人。像這樣的荒歉之年,你們雖做不到大為拯濟,但若能減輕田租等項,各自贍養你們的佃戶,不但對老百姓大有恩惠,你們的田地日後亦不致荒蕪。”康熙皇帝這番話極合人情物理,並不唱官員當愛民如子的高調。但事後皇帝卻查明,該年山東是小災大報。原來巡撫王國昌和布政使劉皚素有錢糧虧空,故誇大災情奏報,意欲巧圖完補。為騙取朝廷銀錢,王國昌和劉皚買通言官李發甲條奏,編造山東因為災害而致“盜賊蜂起,人民相食”的虛假民情。用康熙皇帝的話說,王國昌和劉皚的目的是希望朝廷“或開事例,或撥銀兩,因於其中侵蝕。託言賑濟而實欲完補虧空,以施鬼蜮之謀”。所謂開事例,就是以工代賑,朝廷也是撥銀兩下來,官員就有撈錢機會。

官員領了賑災的差,便想方設法侵吞賑饑糧及蠲免錢糧。先是,陝西因受大災,朝廷撥款救濟。康熙三十八年,川陝總督吳赫被人控告,侵蝕朝廷借給民間的種子銀兩四十多萬。查了兩年多,雖說吳赫並未貪得民間種子錢,其下屬同州、知縣、同知等卻侵吞了十多萬兩銀子。吳赫對屬官失察亦是有罪,況且他自己並不乾淨硬朗,最終因別的案子議罪革職了。老百姓怕天災,官員卻盼天災,此為當時官場怪事。只要有錢可撈,管它洪水滔滔!

官員手裡接了官司,即想著如何從中詐贓取財。有官司就有生意,從堂官、主簿、衙役、典獄到訟棍,都有油水。比如,“三藩之亂”平定之後,一時間處理逆產成了官員撈取錢財的好機會。廣東巡撫金俊便借查處尚之信逆產,使盡種種手段,設下重重圈套,侵吞錢財達九十多萬兩銀子。康熙皇帝派員去查案子,派去的官員馬上夥同貪汙,如同飛蛾赴火。再派員反覆糾查,最終金俊等滿漢官員八人處斬監候,另有處絞監候、革職若干人。雲貴總督蔡毓榮攻下雲南,查處逆產是其職分,但他不但侵吞吳三桂家產,還把本應入官的吳三桂孫女霸佔為妾。事隔五年,蔡毓榮的罪行才敗露。為著白花花的銀子,官員們時常忘記肩膀上的腦袋原是可以掉下來的。

仕途門徑很多,康熙朝最光鮮的法門是講道學。道學若能講到皇帝面前,頗能得國士之名。康熙皇帝八歲登基,親政時也才十三歲。沖齡踐祚的皇帝,學問見識尚在稚淺,必定拜服有學問的大臣。此亦人之常情。當時,大臣們向康熙皇帝進講道學者很多,熊賜履是最早因講道學而得寵的漢大臣。康熙六年六月,時任內弘文院侍讀的熊賜履上奏說:“如今百姓負擔重,原因在於私派倍於官徵,雜項浮於正額,朝廷減免的錢糧都被官員侵佔而百姓空負其名,賑濟錢糧也被官員吞沒而百姓貧困加重。所以,要派清廉官員為督撫,貪汙不肖者立予罷斥。”

因為有著道學家的名望,熊賜履奏事皇帝更能聽得進去。於是,這位侍讀官又指出朝廷急需解決四大問題,都是基於弘揚道學的:“政事紛更而法制未定,職業墮廢而士氣日靡,學校廢弛而文教日衰,風俗僭侈而禮制日廢。又請選耆儒碩德、天下英俊於皇帝左右,講論道理,以備顧問。”康熙皇帝后來堅持幾十年的經筵日講,同熊賜履此番倡言大有關係。這是後話。此時正是鰲拜專權,他自己對號入座,硬說熊賜履這些話,實是參他這位輔政大臣尸位素餐,請皇帝將熊先生以妄言罪論處,並從此禁止言官上書陳奏。康熙皇帝不許,對鰲拜說:“彼言國家大事,同你何干?”從此,熊賜履更深得皇帝寵信。

熊賜履在皇帝面前偶爾會說幾句貌似不恭的直話,很能討皇帝信任。康熙十一年四月初九日,熊賜履奏曰:“昨年皇上謁陵,大典也。今年同太皇太后幸赤城湯泉,至孝也。但海內未必知之,皆雲萬乘之尊,不居法宮,常常遊幸關外,道路喧傳,甚為不便。嗣後請皇上節巡遊,慎起居,以塞天下之望。”康熙皇帝聽了這番道學之言,似乎有些愧疚,說:“朕知外面定有此議論。”想必皇帝會暗自欣喜,遇上難得的直諫大臣。

說說皇帝聽得進的真話,更能博取寵信。康熙十一年十月十六日,帝召熊賜履問道:“近來朝政何如?”但凡官場老手都明白,皇帝這麼問話,多是想聽好訊息。熊賜履卻不仰體聖意,奏曰:“蓋奢侈僭越至今日極矣!官貪吏酷,財盡民窮,種種弊蠹,皆由於此。”康熙皇帝聽了,並不言語,又問道:“如今外面盜賊稍息否?”聽皇帝這般口氣,明擺著是想聽幾句好話了。熊賜履頗有些逆龍鱗之意,回奏道:“臣閱報,見盜案頗多,實有其故。朝廷設兵以防盜,而兵即為盜;設官以弭盜,而官即諱盜。官之諱盜,由於處分之太嚴;兵之為盜,由於月餉之多剋。”熊賜履低頭言畢,知道皇帝可能不高興了,又說:“今日弭盜之法,在足民,亦在足兵;在察吏,亦在察將。少寬緝盜之罰,重懸捕盜之賞。”皇帝明顯臉面上有些下不來,但到底體諒熊賜履孤忠可憫,勉強說了兩個字:“誠然。”

同年十二月十七日,康熙皇帝又同熊賜履討論治國之道,說:“從來與民休息,道在不擾,與其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朕觀前代君臣,每多好大喜功,勞民傷財,紊亂舊章,虛耗元氣,上下訌囂,民生日蹙,深為可鑑。”康熙皇帝已經把道理講得很明白了,熊賜履卻還要闡發幾句,頗有些指點皇帝的意思:“但欲省事,必先省心;欲省心,必先正心。自強不息,方能無為而成;明作有功,方能垂拱而治。”這一年,康熙皇帝十八歲,熊賜履三十七歲。聽了這位比自己大十九歲的道學家大學士的話,康熙皇帝只好說:“居敬行簡,方為帝王中正之道。爾言朕知之也。”康熙皇帝倒也從善如流,一副深受教益的樣子,換成現代漢語,便是“您講的道理朕懂了”;或可換作通俗臺詞:“先生所言極是,朕受教了。”但是,第二年吳三桂就反了,“三藩之亂”驟然爆發。於是,康熙皇帝從十九歲開始,宵衣旰食,朝乾夕惕,備嘗艱辛,直到半個世紀後駕崩,哪裡是熊賜履說的“無為而成”“垂拱而治”那麼輕巧!

皇帝眼裡的道學並不是純粹學問,而是經世治國的道理。康熙皇帝頂禮推崇朱熹,認為只有朱子重釋過的儒學,才是道學正宗根柢。康熙皇帝曾提議把朱子入祀孔門十賢之後,大臣們覺得不妥,編了理由說:“相隔千餘年,只怕朱子自己會不安的。”大臣如此說,康熙皇帝只好放棄自己的想法。偶有不識時務的大臣,奏對時質疑朱子學問,竟被康熙皇帝嚴責查辦。

但康熙皇帝自己賞識的道學家,一旦當差出了毛病,其學問也都不對了。康熙十五年七月,熊賜履票簽出了錯誤,卻又諉過於別人,被革職。票簽出錯本已致罪,諉過於人則是品行有虧。諉過是自古帝王常犯之病,康熙皇帝卻最恨諉過於人,曾說:“朕觀前史,如漢朝有災異見,即重處一宰相,此大謬矣。夫宰相者,佐君理事之人,倘有失誤,君臣共之,竟諉之宰相,可乎?或有為君者凡事俱託付宰相,此乃其君之過,不得獨咎宰相也。康熙十八年地震,魏象樞雲有密本,因獨留面奏,言:‘此非常之變,惟重處索額圖、明珠,可以弭此災矣。’朕謂此皆朕身之過,與伊等何預?朕斷不以己之過移之他人也。魏象樞惶遽不能對。吳三桂叛時,索額圖奏雲:‘始言遷徙吳三桂之人,可斬也。’朕謂欲遷徙者,朕之意也,與他人何涉?索額圖悚懼不能對。朕之一生豈有一事推諉臣下者乎?”由是觀之,熊賜履被革職,深層原因可能是他諉過於人,此行為同道學家相悖。康熙皇帝多年後舊事重提,說:“熊賜履著《道統》一書,過當之處甚多。”

君王好諛,自古而然。康熙皇帝卻是個例外,不太聽得進拍馬屁的話,曾說過:“人間譽言,如服補藥,無益身心。”

康熙二十年,“三藩之亂”平定,朝廷要祭告天地、社稷、祖宗,並詔告天下。漢大臣們起草文告,說平亂摧枯拉朽,全賴皇帝一人之功德。康熙皇帝看了,立馬指出:此非朕一人能成之功德,亦非容易成功之事,文告重新起草!

同年,因“三藩之亂”平定,大臣請康熙皇帝上尊號,不許。康熙二十六年一月,喀爾喀蒙古土謝圖汗察罕、車臣汗納爾布等會盟成功,奏請上皇帝尊號不許,諭曰:“自茲以後,無相侵擾,親睦雍和,永享安樂,更甚於上朕尊號也。”康熙四十一年十二月,諸大臣及監生百姓以明年為皇帝五十誕辰,請上尊號,再三奏請終不許。皇帝說:“朕以實心為民,天視天聽,視乎民生,後人自有公論。若誇耀功德,取一時之虛名,大非朕意,不必數陳。”康熙五十年,諸大臣又以皇帝在位五十週年,又逢皇帝壽辰,請上尊號。皇帝又不許,說:“請上尊號,特虛文耳,於朕躬毫無裨益。”皇帝上尊號乃古制,亦是鞏固皇權的必要手段,但康熙皇帝先後八次拒上尊號,故一生無尊號。乾隆皇帝功德遠不及其聖祖,卻上了長長的尊號:法天隆運至誠先覺體元立極敷文奮武欽明孝慈神聖純皇帝。

康熙皇帝經筵日講幾十年不輟,不但虛心聽經筵講官進講,有時自己還親自講授。康熙皇帝既窮通國學,又好習西洋之學,甚至選育出良種水稻。有一次,康熙皇帝向大臣們講論天文、地理、演算法、聲律之學,諸臣讚頌:“皇上天授,非人力可及。”康熙皇帝說:“如此稱譽,掩卻朕之虛心勤學矣!朕之學業,皆從敬慎中得來,何得謂天授、非人力也!”

康熙朝治理黃河頗有成效,河工是康熙皇帝最關心的事。皇帝六次南巡,往還多為河工。沿黃河緊要工程,康熙皇帝必親授治河方略,亦曾夜晚冒雨巡視河堤。康熙四十年三月,河道總督張鵬翮請將皇帝有關治河諭示及事宜,由史館編纂成書。康熙皇帝覺得不妥,說:“大約泛論則易而實行則難,河性無定,豈可執一法以治之。惟委任得人,相其機宜而變通行之,方有益耳。今不計所言所行後果有效與否,即編輯成書,欲令後人遵守,不但後人難以效行,揆之己心亦難自信。今河工尚未告竣,遽纂成書可乎?”

康熙皇帝此類不邀功、不喜諛的事,可見於史料者極多。康熙二十六年六月初七日,皇帝為教育太子之事,曉諭大學士們:“朕觀古昔賢君,訓儲不得其道,以致顛覆,往往有之,能保其身者少。”“爾等宜體朕意,但毋使皇太子為不孝之子,朕為不慈之父,即朕之大幸矣!”

湯斌也是道學家,時任工部尚書,又在詹事府當差。他聽了皇上諭示,立馬奏對:“皇上豫教元良,曠古所無,即堯舜莫之及。”詹事府,即培養皇儲的機構;元良,指的是皇太子。

康熙皇帝聽了湯斌這話,很是生氣,斥責道:“大凡奏對貴乎誠實,爾此言皆讒諂面諛之語。今實非堯舜之世,朕亦非堯舜之君,爾遂雲遠過堯舜,其果中心之誠然耶?”又說:“大凡人之言行,務期表裡合一,若內外不符,實非人類。”

康熙皇帝並不認為自己治理出了堯舜盛世。且說一件後來發生的事情。康熙四十三年十一月,皇帝為著修明史的事作文曉諭諸臣,說道:“朕四十餘年,孜孜求治,凡一事不妥,即歸罪於朕,未曾一時不自責也。清夜自問,移風易俗,未能也;躬行實踐,未能也;知人安民,未能也;家給人足,未能也;柔遠能邇,未能也;治臻上理,未能也;言行相顧,未能也。”但憑公論之,康熙皇帝治國是很有成就的,惟其虔敬謙恭而已。往日的少年天子,此時親理朝政已整整四十年,期間平定“三藩之亂”花了八年,收復臺灣花了兩年,征剿噶爾丹花了九年,而四十年間都在治理黃河。正是這一年,河工告竣,黃患暫息,黎民稱頌。

康熙朝,當面諛今,會被治罪。湯斌面諛皇帝沒多久,詹事尹泰入奏:“湯斌學問平常,年又衰邁,恐不堪此任。”皇帝說:“俟再過數日裁之。”沒多久,康熙皇帝就把湯斌打發回老家了。事隔多年,康熙皇帝說起湯斌,頗為譏誚:“昔江蘇巡撫湯斌,好輯書刊刻,其書朕俱見之。當其任巡撫時,未嘗能行一事,止奏毀五聖祠,乃彼風采耳。此外,竟不能踐其書中之言也。”

歷史真相是唯一的,但歷史演繹則是萬花筒。時人眼裡,湯斌頗多堂皇之言,儼然狷介之士;又經後人重重描畫,湯斌雍正朝入賢良祠,道光朝從祀孔子廟。到了近代,劉師培說湯斌“覥顏仕虜,官至一品,貽儒學之羞”,鄒容則責其為“馴靜奴隸”。

中國自古講究鄉紳治理,致仕歸田的官宦多為掌地方教化的鄉紳領袖。但到康熙朝,閭閻風氣大壞,很多鄉紳已不是往日鄉賢。康熙皇帝看出來了,說:“朕觀各大臣居鄉,守分寧靜者甚少,非強佔民間地畝,即霸據貿易要津,似此擾害地方,斂怨人民之事,朕已洞悉。”康熙皇帝經常諭示地方官,對致仕居鄉大臣要不時存問。所謂“存問”,明裡是皇恩,暗裡是監視。康熙四十八年三月,江寧織造曹寅遵旨密奏致仕大臣熊賜履在江寧居家情形:“熊賜履在家,不曾遠出,其同城各官有司往拜者,並不接見。近日與一二秀才陳武循、張純及雞鳴寺僧看花作詩,有小桃園雜詠二十四首,此其刊刻流佈在外者,謹呈御覽。因其不與交遊,不能知其底蘊。”康熙皇帝對熊賜履應該很放心,硃批:“知道了,並詩稿發回。”不過熊賜履故世以後,康熙皇帝倒也念及當年的熊老師。大臣李光地在其《榕村語錄》中記載:“上時屢雲,熊某之德何可忘?我至今曉得些文字,知些道理,不虧他,如何有此?”人君重情如康熙皇帝,倒是極少見的。

熊賜履算是安分居家大臣,但更多官員還鄉卻是不甘寂寞的,弄不好就鬧出事來。高士奇和徐乾學是我在《大清相國》裡著墨頗多的人物,面目不怎麼像樣子。高士奇深得康熙皇帝寵信,也因他是當時有名的讀書人。但據大量雜史記載,高士奇是個既貪又佞的弄臣。有次康熙皇帝巡幸鎮江,當地官員奏請皇帝題詞。皇帝一時無從下筆,高士奇就在手心寫了四個小字,假裝湊到皇帝面前去磨墨,手掌無意間攤開。皇帝瞟了一眼,大筆一揮——“江天一覽”。

康熙皇帝有次行圍,御馬前蹄老是打跪,龍顏很是不悅。高士奇見了,立馬假裝倒地,滾了一身泥跑到皇帝身邊去。

皇帝問道:“士奇怎麼這般模樣啊?”

高士奇說:“啟奏皇上,臣剛才從馬上摔下來。”

康熙皇帝見高士奇這般狼狽,心上就高興了,說:“你們南方人體格懦弱,不善鞍馬。朕這匹馬前蹄老是打跪,朕都沒有摔下來嘛。”

康熙皇帝是認高士奇作師傅的,故對其隆恩有加,曾對大臣們說:“自從有了士奇,朕始知學問門徑。起初見士奇得古人詩文,一看即知其時代,朕心裡頗覺得奇怪。後來,朕也能做到了。士奇雖無戰功,卻得朕厚待,就因他對朕學問啟迪太大了。”

高士奇卻仗著皇帝信任,專幹交結疆臣、裡外呼應、招搖納賄的勾當。我在《大清相國》裡寫他勾結錢塘老鄉俞子易做生意侵吞民財,故事雖有虛構,卻並非無憑無據。史載,當時受他恩惠的官員必以重金相贈,未受他恩惠的官員也得送“平安錢”。但凡須送“平安錢”供著防著的人,絕非君子。我把高士奇家宅子起名“平安第”,源即於此。高士奇在朝廷畢竟根基不深,常常有人告御狀。康熙皇帝卻顧念師生緣分,每每包庇袒護。《清史稿》評論高士奇的原話是:“乃憑藉權勢,互結黨援,納賄營私,致屢遭彈劾,聖祖曲予保全。”正因康熙皇帝“曲予保全”,才讓高士奇得勢多年。康熙二十八年九月,左都御史郭琇疏參高士奇:“日思結納諂附大臣,攬事招搖,以圖分肥。凡內外大小臣工,無不知有高士奇之名。高士奇本為覓館餬口之窮儒,而今開緞鋪,置田產,大興土木,修整花園,已成資財數百萬之富翁。試問金從何來?無非取之於各官;然官從何來?非侵國帑,即剝民膏。”終於,因告發高士奇的人實在太多了,康熙皇帝只得打發他“原品休致”回家養老了。

投靠是背叛的開始。今日為著利益投靠,明天必定為著利益背叛。徐乾學便是個不斷投靠的人,亦是個不斷背叛的人。先是,明珠與索額圖各結黨羽,徐乾學投在明珠門下。明珠公子納蘭性德的詞世所公認,王國維評價說:“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但納蘭性德二十歲那年,就編纂刊刻了皇皇鉅著《通志堂經解》,收錄自先秦到唐、宋、元、明歷代經解共138種,總計1800卷。此非天才不能為也!一百多年後,乾隆皇帝說出了真相:“成德以幼年薄植,即能廣搜博採,集經學之大成,有是理乎?更可證為徐乾學所裒輯,令成德出名刊刻,藉此市名邀譽,為逢迎權要之具也。”成德即是性德。納蘭性德需要裝點學問門面,未必沒有深層政治原因。原來,康熙十六年十月,皇帝對大學士們說:“朕不時觀書寫字,近侍內並無博學善書者,以致講論不能應對。今欲於翰林內選擇二員,常仕左右,講究文義。”是為康熙皇帝設立南書房的來歷。納蘭性德想做個博學善書的侍衛,也許是他自己的想法,也許是乃父的想法。徐乾學既然在明珠門下行走,自然要送上大禮。用現在的話說,代人刻書就是學術做假。徐乾學的學術品格,從來就被人詬病。梁啟超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指徐乾學為“學界蟊賊,煽三百年來學界惡風”。但是,到了康熙二十七年,皇帝洞悉明珠賣盡了朝廷的官帽子,想對明珠動手了,徐乾學馬上投入打擊明珠的陣營裡去了。

徐乾學是皇帝身邊的文學侍從,外官多想與之交結;但在禁宮做官畢竟清寒,徐乾學便廣結內外大臣,幹些汙濁事以漁利。徐乾學同高士奇朋比為奸,時有民謠說:“九天供賦歸東海,萬國金珠獻澹人。”東海是徐乾學的號,澹人是高士奇的字。

徐乾學既得皇帝寵信,又有權臣奧援,根基極是穩固。康熙二十七年,湖廣巡撫張汧因貪汙被查,供出自己曾向徐乾學行賄請為打點疏通。康熙三十年,徐乾學被查出寫信給山東巡撫錢鈺,請為貪贓濰縣知縣朱敦厚銷案。同年,江南江西總督傅臘塔疏參徐乾學縱其子侄家人作惡,列舉招搖納賄、與民爭利等劣跡共十五款。

徐乾學多年間屢被參劾,康熙皇帝均“留中不發”,只因愛惜文才,特為庇護。康熙皇帝曾專門囑咐吏部,倘若巡撫出缺選人,不可放徐乾學外任,要把他留在身邊侍從。終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許三禮參徐乾學:“既無好事業,焉有好文章?應逐出史館,以示遠奸。”康熙皇帝聽了這話,只好打發徐乾學回家修書。回到閭閻間,徐乾學便是皇帝說的那類不“守分寧靜”的居鄉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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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躍文:康熙君臣雜說

王躍文

,湖南省漵浦縣人。湖南省作家協會主席,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湖南省德藝雙馨藝術家,全國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國畫》《梅次故事》《亡魂鳥》《朝夕之間》《大清相國》《蒼黃》《愛曆元年》,中短篇小說集《漫水》《無雪之冬》,雜文隨筆集《幽默的代價》,訪談錄《無違》《王躍文文學回憶錄》等。曾獲魯迅文學獎、湖南省文化創新獎、湖南省文學藝術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