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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門裡寶慶寺塔的履歷是怎麼被明朝人捏造出來的?

南門裡寶慶寺塔的履歷是怎麼被明朝人捏造出來的?

西安南門裡有一座寶慶寺塔,又叫花塔、華塔。塔前的文物保護碑上說:寶慶寺“初建於隋文帝仁壽年間,寺址原在唐城安仁坊,與小雁塔同在一坊。至唐文宗太和、開成年間,以五色磚作塔,故又稱花塔寺。唐末寺毀於兵火。明景泰年間始重建於今址。”

南門裡寶慶寺塔的履歷是怎麼被明朝人捏造出來的?

■ 1906年的寶慶寺塔,關野貞攝影。圖片出自常盤大定、關野貞《支那文化史蹟·圖版》第九輯,日文原版第39頁

我要說的是,這些話是有問題的。

肯定會有人反駁:這些說法可都是來自——歷代官方誌書的記載:

明嘉靖《陝西通志》(1542年成書)卷三十六載:“寶慶寺,在永寧門東,俗名花塔。隋文帝、唐中宗嘗臨幸焉。”

明萬曆《陝西通志》(1611年成書)卷十七稱:“寶慶寺,在府治東南。……(此處略去與前朝志書重複的內容)文宗感蛤蜊觀音像,建五色塔。五代殿宇兵燹,惟塔存。”

這兩部明代《陝西通志》說,隋文帝時就有寶慶寺,唐文宗時建塔,寺、塔就在今址。到了清朝,才說寺、塔原在安仁坊。

清康熙《陝西通志》卷二十九曰:“寶慶寺,在咸寧安仁四坊(筆者按:此處表述有誤。唐長安有萬年縣無咸寧縣,安仁坊在萬年縣;清咸寧縣無安仁坊,寶慶寺所在地叫永寧南坊),俗名華塔,隋仁壽初建。明天順年(1457~1464)重修。萬曆間,馮恭定講學於中。”

清雍正《陝西通志》卷二十八說:“寶慶寺,在安仁坊,……(此處略去與前朝志書重複的內容)明景泰二年(1451)重修,有碑記。本朝雍正元年,住僧文天重修寺閣。”

此後,乾隆朝的《西安府志》和《關中勝蹟圖志》寫到寶慶寺時,都是照抄前志,沒有任何新內容。不同的是嘉慶《咸寧縣誌》,它照抄了以上所有內容後,又加了一段按語,說這些說法“失之甚矣”,錯得沒眉眼了:

今花塔寺為隋唐皇城內太廟地,不得有寺,塔蓋後人所移建者。如府學本由唐國子監移建,開元寺亦從城外移入。而諸志皆以為即唐時故址,失之甚矣!凡諸寺沿革,多不可憑。今姑校舊文錄之,不可勝辨也。(嘉慶《咸寧縣誌》卷十二)

當代人修志,寫到寶慶寺時,基本上還是照抄前志。對於嘉慶《咸寧縣誌》中指出的疑點,各志給出了不同的解釋。

《陝西省西安市地名志》稱:“明景泰年間將塔遷建今址。”

《碑林區志》和《陝西省志·旅遊志》說法一致:“明景泰二年(1451)移塔建寺於今址。”依據是此塔東側有“明景泰二年《重修寶慶寺記》石碑一通。”但如今塔下並無此碑,不知被移往何處。

《西安市志 第六卷》則說,寶慶寺“可能是唐天祐元年韓建縮建長安城時,遷建今址”,華塔是“明景泰年間所建”。

時至今日,關於寶慶寺、塔的歷史,就有了以下兩點基本認識:

一、寶慶寺建於隋,在長安城安仁坊;

二、唐文宗時在寶慶寺內建五色塔。

下來,就讓我們研究一下這兩個問題。

史書裡查不出安仁坊寶慶寺

唐長安城安仁坊所在地,如今屬於西安市碑林區。2003年版《碑林區志》第669頁說:“寶慶寺修建於隋文帝仁壽年間,原址在隋大興城安仁坊(筆者按:此處表述有誤,安仁坊本名安民坊,唐高宗永徽元年才改為安仁坊)。”再往後翻幾頁,681~684頁的《碑林地區隋唐寺觀一覽表》裡,卻沒有寶慶寺。官修志書,前後如此矛盾,叫人無語。

日本學者足立喜六在其《長安史蹟研究》一書中,引用唐代詩人司空曙(約720~790)的《經廢寶慶寺》,作為寶慶寺存在的證據:

黃葉前朝寺,無僧寒殿開。

池晴龜出曝,松暝鶴飛回。

古砌碑橫草,陰廊畫雜苔。

禪宮亦銷歇,塵世轉堪哀。

遺憾的是,這首詩裡唯一的有效資訊是,這個寶慶寺建於“前朝”,到作者寫詩時已廢毀;沒有任何文字能說明它在長安城裡。

我在電腦上全文檢索了《舊唐書》《新唐書》、北宋《長安志》、元朝的《類編長安志》,都找不到唐長安寶慶寺。再查閱當代學者李健超的《增訂唐兩京城坊考》,王亞榮的論文《隋大興城佛寺考》,介永強的論文《唐都長安城的佛教寺院建築》,還是一無所獲:唐長安城安仁坊裡沒有寶慶寺,也沒有五色塔;整個唐長安城都沒有什麼寶慶寺和五色塔。

南門裡寶慶寺塔的履歷是怎麼被明朝人捏造出來的?

■ 北宋《長安志》卷七關於安仁坊的記載

據《長安志》《類編長安志》《增訂唐兩京城坊考》等書記載,安仁坊西北角是薦福寺塔(小雁塔)院,坊內另有唐玄宗女兒萬春公主、詩人元稹、史學家杜佑和一些有名有姓的高官貴戚住宅,共計十六處。

這已知的十六處私宅,是歷代學者從浩如煙海的典籍文獻、墓碑墓誌中一個字一個字地查出來的。

但要說:安仁坊裡還有一個寶慶寺,建於隋初,毀於五代,隋文帝和唐中宗都去過寺裡,唐文宗還給寺裡修了個五色塔。寺院和塔,那麼顯眼的東西,存在了三百多年。

這讓埋頭故紙堆的歷代學者們情何以堪?

那麼現在的普遍說法:唐長安城安仁坊有個寶慶寺,依據何在?明嘉靖以後,所有的陝西志書都這麼說。可是我們要研究唐長安的寺院,哪個朝代的文獻更可靠?是唐朝、宋朝的,還是明朝的?

現在的基本事實是:唐、宋、元時期的文獻裡無一字提及安仁坊寶慶寺,明朝天順五年(1461)成書的《大明一統志》卷三十二“西安府·寺觀”部分還是沒有寶慶寺。但是從明嘉靖《陝西通志》(1542年成書)開始,突然說唐長安城有個寶慶寺。

這些明朝人怎麼知道唐朝的事情?唐代的長安城消失了他們看不見,之前的文獻裡沒記載他們查不出,他們更不曾有什麼考古發現,你覺得他們這麼說有何依據?你願意相信嗎?

寶慶寺塔的歷史是捏造的

明清兩朝,四部《陝西通志》,關於寶慶寺、塔的說法都沒有文獻出處,不足為憑。

南門裡寶慶寺塔的履歷是怎麼被明朝人捏造出來的?

■ 明萬曆《陝西通志》關於寶慶寺和五色塔的記載

萬曆《陝西通志》說,唐“文宗感蛤蜊觀音像,建五色塔。”搬出一個故事來,給人感覺有點兒根據了。很不巧,這個故事的出處被我找到了。唐人蘇鶚《杜陽雜編》裡說:

上(唐文宗)好食蛤蜊。一日,左右方盈盤而進,中有擘之不裂者。上疑其異,乃焚香祝之。俄頃自開,中有二人,形眉端秀,體質悉備,螺髻瓔珞,足履菡萏,謂之菩薩。上遂置之於金粟檀香盒,以玉屑覆之,賜興善寺,令致敬禮。至會昌中毀佛舍,遂不知所在。

遺憾的是,文宗皇帝把蛤蜊菩薩賜給了興善寺,而不是寶慶寺,也沒有建什麼五色塔。

說到這兒,再回頭看看司空曙的《經廢寶慶寺》詩。如果非要說詩中的寶慶寺就在唐長安,堅信唐文宗在寶慶寺建了一座五色塔,那麼問題又來了:司空曙死後三十多年,唐文宗才即位;也就是說,唐文宗在寶慶寺建五色塔時,寶慶寺早已廢毀。這又如何講得通?

很明顯,“蛤蜊菩薩”這個本就荒誕的故事被人篡改了,五色塔的歷史是憑空捏造的。

萬曆《陝西通志》還說:五代時,寶慶寺毀於兵火,但寶慶寺塔還在。這個說法也經不起查考。

北宋元祐元年(1086)閏二月,有個叫張禮的人,耗時七天遊歷京兆(今西安)城南,寫了一篇《遊城南記》。他遊訪的第一處故跡是薦福寺塔(小雁塔),第二處是慈恩寺塔(大雁塔)。小雁塔在安仁坊西北角,張禮由此前往大雁塔時,穿過了整個安仁坊故址,卻隻字未提寶慶寺塔。張禮此行,目的就是探訪唐朝故跡,既然看過了小雁塔,怎會錯過“與小雁塔同在一坊”(文物保護碑語)的寶慶寺塔?

答案只能有一個:安仁坊里根本就沒有寶慶寺塔。

這裡再說明一點:很多人說寶慶寺、塔是唐代的,一大證據是明清時期寶慶寺內和塔上有一些唐代石刻佛教造像。事實上,嘉慶《咸寧縣誌》卷十六《金石志》早已指出:“花塔諸石刻,皆自光宅移來”。這些石刻本是唐長安光宅寺舊物,到明朝被安置在寶慶寺。除了這些唐代石刻,寶慶寺內、塔上還有北朝、隋朝的石刻造像,總不能據此說寺、塔都是北朝的吧?

南門裡寶慶寺塔的履歷是怎麼被明朝人捏造出來的?

■清末的寶慶寺塔,東面,可見塔身上的佛造像。圖片出自足立喜六《長安史蹟の研究·圖版》日文原版第89頁

結論和一個推測

現在可以確定:明清志書裡關於寶慶寺的說法於史無據,關於五色塔的說法則是篡改唐代文獻後編造的謊言。寶慶寺、塔的歷史根本扯不到隋唐時期,也不是從安仁坊遷建至今址的。

還剩一個問題:志書裡的說法是假的,但修志者何必為一個寶慶寺說謊?

我推測,寶慶寺、塔虛假的歷史很可能出自明景泰二年(1451)的《重修寶慶寺記》。隨後,嘉靖朝和萬曆朝的修志者未加甄別,把碑記的說法寫進了《陝西通志》,清朝的修志者又照抄明朝志書,以致謬說流傳,貽誤至今。

景泰二年所謂的“重修”寶慶寺,就跟“××轉世”的鬼話一樣,建立在“前世”的謊言基礎上。寶慶寺、塔並沒有前世,景泰二年很可能就是它們的始建之年。前引《西安市志·第六卷》就說寶慶寺塔是“明景泰年間所建”,《陝西省志·文物志》也說寶慶寺塔是“明代六角七層樓閣式磚塔。”

我懷疑這個碑記造假,是因為西安明城牆內有好幾處明代古蹟,都以種種手段編造謊言,說自己的歷史遠溯漢唐,寶慶寺、塔歷史造假並非個案。可惜我找不到這個碑記原文,無法指證。

託古是中國人的“雅癖”,多一處漢唐遺存,古國、古都的歷史就多一分厚重、輝煌。拆穿謊言則掃人興、討人嫌。碑記無妨造假,志書無妨照抄,你抄他、我抄你,留下來的才是信史,真相就任由塵封土掩吧!

南門裡寶慶寺塔的履歷是怎麼被明朝人捏造出來的?

■ 民國時期的寶慶寺塔。圖片出自王望《新西安》(中華書局,1940年)卷首插圖

作者 | 雷樹萱 | 陝西藍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