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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萊希特:傷兵蘇格拉底

布萊希特:傷兵蘇格拉底

貝托爾特·貝萊希特(Bertolt Brecht,1898-1956),德國劇作家、詩人。青年時代學習哲學和醫學。世界三大戲劇體系之一——“史詩劇”的創立者。他的詩歌像他的戲劇一樣,富於哲理,啟發人思考。

傷兵蘇格拉底

文|布萊希特 譯|趙丹

助產婦之子,蘇格拉底,他能夠在談話中讓他的朋友把自己那些美好的思想表達出來,他對待他們的思想,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而不像其他老師稱他們為雜種。他不僅是所有希臘人中最聰明的人,而且也是最勇敢的一個。讀一下柏拉圖關於他怎樣面不改色地喝下當權者遞給他的毒藥的記載——毒藥杯是為了犒賞他為同鄉人所盡的義務而賜予他的——我們便會覺得他的勇敢的名聲是當之無愧的。他的一些崇拜者也認為有必要提及一下他在戰場上的勇敢。確實他在德里昂的戰役中打過很多仗,而且是在裝備簡陋的步兵部隊,因為就其地位來說他是沒有名望的鞋匠,就其收入來說他是哲學家,不能被招進裝備精良的兵種。但是,人們可以想象,他的勇敢是與眾不同的。

決戰的早上蘇格拉底就為這場血肉拼殺作好了充分的準備,那就是嚼洋蔥。據士兵們說,它可以激發勇氣。他懷疑某些學科,而輕信另外一些學科;他反對空想而相信實踐的經驗,因此他不信神而相信洋蔥。

可惜他沒有感受到洋蔥應有的效果,起碼不是立竿見影的。於是他悶悶不樂地、慢悠悠地跟著一列步兵部隊,行進在剛收割過的田野上。他前後都是來自雅典的年輕人,他們提醒他,雅典軍械庫的盾牌對像他這麼胖的人來說做得太小。他也這麼認為,像他這麼“寬”的人,窄窄的盾牌還擋不了一半。

他跟前後的人討論用小盾牌鍛造大盾牌的好處,這時傳來一聲“宿營”的命令,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大家在麥茬地上坐下來,蘇格拉底想坐在盾牌上,被上尉訓斥了一頓。比責罵更令他不安的是上尉說話時低沉的聲音,看來他也猜到敵人就在不遠處。

乳白色的晨霧擋住了所有人的視線。但是腳步聲和丁當的武器碰撞聲告訴人們,平原已被佔領了。

蘇格拉底不高興地記起前一天的一次談話,是跟一位偶然遇見的高貴的年輕人,騎兵部隊的軍官。

“絕妙的計劃!”這位花花公子稱,“步兵部隊忠實可靠地部署在那裡,抵擋敵人的進攻,窪地裡的騎兵部隊同時策應,從背後襲擊敵人。”

窪地是在右邊很遠的霧中的某個地方,騎兵由那裡向前挺進。

蘇格拉底覺得這個計劃很好,起碼不錯。特別是在我們力量上弱於敵人時,要多做幾手準備。接著就是真刀真槍的戰鬥,就是拼命砍殺。不是在計劃規定的地方,而是在敵人允許的地方進攻。

現在,在灰色的晨光中,蘇格拉底對這個作戰計劃感到害怕。用步兵部隊抵擋敵人的進攻,這是什麼意思?一般說來要能躲開敵人就很不錯了,而現在居然是要抵擋它!非常糟糕的是,統帥是個騎兵。

集市上沒有這麼多洋蔥,可以滿足他這個平民百姓的需要。

多不正常,一清早不躺在被窩裡,而是坐在光禿禿的地上,身上披著至少十磅重的鐵甲,手裡握著劍!一個城市遭襲擊時保衛它是對的,否則會遇到更大的不幸。但是一個城市為什麼會被襲擊呢?因為小亞細亞的船主、葡萄園莊主和奴隸販子插手波斯的船主、葡萄園莊主和奴隸販子的事情!好一個理由!

突然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左面從霧中傳來沉悶的吼叫聲,伴隨著金屬的響聲。這聲音越來越大。敵人的進攻開始了。

小分隊站了起來,鼓著眼珠子朝霧中猛衝,旁邊十步遠的地方有人倒下了,口裡還喃喃叫著眾神的名字。太晚了,蘇格拉底想。

突然,如同一聲回答,從遠遠的右邊傳來一聲可怕的吼叫。呼救聲彷彿變成了死亡前的叫喊。蘇格拉底看見霧中飛來一根鐵棍:一支飛矛!

然後霧靄中出現了模模糊糊的一大群人影:敵人。

蘇格拉底笨拙地轉身就跑,他有一種強烈的印象,彷彿他等得太久了。盔甲和沉重的護膝很礙事,它們比盾牌更危險,因為人們無法扔掉它們。

哲學家氣喘吁吁地在田野上跑著。一切取決於他是否跑得比別人快,但願他後面的乖小子們還能抵擋一陣。

突然他感覺到一陣劇烈的疼痛。他的左腳掌鑽心般的痛,讓他難以忍受。他哎喲一聲,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大叫一聲又站了起來,他困惑地看看四周,發現自己鑽進了一叢荊棘!

這是一排低矮的帶有尖刺的荊棘叢。腳板上一定有根刺。他眼淚都快要淌出來了,小心翼翼地想找塊可以坐的地方。他用那隻沒有受傷的腳在原地繞圈跳了幾步,然後才坐了下來。他必須立刻把刺兒拔出來。

他緊張地仔細傾聽著戰場上的廝殺聲:他離兩邊的人都很遠,距前面的人至少也有一百步遠。儘管如此,敵人在朝他靠近,緩慢,但很明顯。

蘇格拉底無法把涼鞋脫下。刺兒刺穿了薄薄的皮鞋底,深深地扎進肉裡。他埋怨道:怎麼能給保衛家園計程車兵發鞋底這麼薄的鞋呢?碰一下涼鞋就是一陣灼燒的疼痛。這可憐的人兒累得垂下了頭。怎麼辦?

他的眼睛落在身旁的劍上。他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比跟別人爭論時的任何一個好主意都讓他高興。能不能以劍代刀?伸手去抓它。

就在這時他聽到沉重的腳步聲。一支小部隊穿過灌木叢。謝天謝地,是自己人!他們看見他,站了一會兒。“這不是鞋匠嗎?”他聽見他們說著,然後他們走了。

但是現在從他們左邊也傳來嘈雜聲。那邊響起的是一種陌生語言的命令。波斯人!

蘇格拉底試圖站起來,當然是用右腳。他扶著劍,劍有點短。他看見左邊,在一塊不大的空地上冒出了一群士兵。他聽見呻吟聲和鈍鐵敲在鐵器上或皮革上的撞擊聲。

絕望中他用那隻沒受傷的腳往回蹦。一不小心又踩上了那隻受傷的腳,哎喲一聲癱坐了下去。當那群士兵,大約二三十人,逼到只有幾步遠時,哲學家正坐在兩叢荊棘中間,無助地看著敵人。

他已經無法動彈。不論什麼都比疼痛好受得多。他不知道該怎麼辦,突然他吼叫起來。

準確說來是這樣:他聽見自己在吼叫。他聽見自己那巨大的胸腔像一隻喇叭一樣發出吼叫:“過來,第三分隊!狠狠地揍他們,孩子們!”

同時他看到自己抓住劍朝四周揮舞著,因為他面前有一個波斯兵從灌木叢裡鑽出來,手裡拿著長矛。矛飛偏了,把他帶了個跟頭。

蘇格拉底聽見自己第二次吼叫:

“不要後退,孩子們!我們不是想找他們拼嗎?現在正是時候,這些狗雜種!克拉波羅斯,跟第三分隊往前衝!魯羅斯往右!誰後退我就把他撕個粉碎!”

出乎意料的是他看到兩個自己人站在身旁,驚恐地盯著他。“快吼叫,”他輕聲說,“吼叫,我的天哪!”有一個嚇得張著嘴巴,另外一個真的不知吼叫了些什麼。面前那個波斯人費力地站起來,逃進了灌木叢。

空地那邊有十幾個疲憊不堪的人跌跌撞撞地走來。波斯人聽見吼叫聲轉身逃跑了,他們怕中了埋伏。

“這兒怎麼了?”一個老鄉問蘇格拉底,他依舊在地上坐著。

“沒什麼,”蘇格拉底說,“別站在那兒盯著我。最好來回地跑,發號施令,不要讓敵人發現我們人少。”

“我們最好還是回去吧。”那人猶豫地說。

“別想走半步,”蘇格拉底抗議,“你們是膽小鬼嗎?”

這個士兵不只是膽小,他還很有福氣。這時從遠處傳來清楚的馬蹄聲和瘋狂的叫喊聲,那是希臘語!誰都知道,這一天波斯人的覆滅是何等慘痛。他們結束了這場戰爭。

當阿爾基比亞德斯走在騎兵前頭進入荊棘地時,他看見一群步兵肩上正抬著一個胖子。

他停下馬,認出這人是蘇格拉底。士兵們告訴他,是蘇格拉底的頑強抵抗,使動搖的部隊阻擋住了敵人的進攻。

他們興高采烈地把他抬到了輜重隊。儘管他表示抗議,他們還是把他放到一輛糧草車上,在一群汗流滿面激動叫喊計程車兵簇擁下回到了首都。

人們用肩抬著他把他送回家裡。

他的妻子克桑蒂普給他煮了一碗豆湯。她跪在灶前鼓起腮幫子吹著火,不時地看著他。他還坐在凳子上,是他的同伴們把他放在上面的。

“你怎麼了?”她有點疑心地問。

“我?”他嘟噥著說,“沒什麼。”

“他們都在談你的勇敢行為,這是怎麼回事?”她想知道。

“誇大其詞,”他說,“這湯聞起來很香。”

“我還沒生火你怎麼聞到香味了?你又自作聰明瞭,是不是?”她生氣地說,“明天我去取白麵包時肯定又要聽到笑話了。”

“我沒有自作聰明。我打仗了。”

“你喝醉了吧?”

“沒有。他們想逃跑時是我叫住了他們。”

“你連自己都叫不住,”她站起來,火已經著了,“把桌上的鹽罐遞給我。”

“我想,”他若有所思地說,“我想,我最好什麼都不要吃,我胃口不太好。”

“我說過了,你喝醉了,試試站起來,在房間裡走走,然後再說吧。”

她的不通情理讓他感到惱火。但他無論如何不想站起來,以免她看見自己根本不能站立。碰到挑他不是的時候,她就顯得格外的聰明,暴露自己戰場勇敢經歷的深刻原因可是不利的。

她一邊在灶前擺弄罐子,一邊告訴他她在想什麼。

“我相信你那些好朋友在後方軍廚裡給你找了一份美差。這無異於作弊。”

他難堪地透過窗戶瞧著巷子,許多人舉著白色的燈籠在走動,他們在慶祝勝利。

他那些高貴的朋友是不會做這種事情的,他們不會輕易接受這種安排。

“莫非他們覺得鞋匠跟著打仗是正常的事?他們才不理會你呢。他們說,他今天是鞋匠,往後還是鞋匠,要不我們怎麼可以到他的狗窩去一扯就是幾個小時呢,我們怎麼會聽見滿世界說,看吧,不管他是不是鞋匠,這些聰明人都坐在他周圍跟他談什麼蟄學。臭狗屎。”

“那叫哲學,”他漫不經心地說。

她不大高興地朝他瞥了一眼。

“不要老是教訓我。我知道我沒受過教育。沒有我,也沒有人那麼勤快地幫你打洗腳水。”

他嚇了一跳,但願她沒有察覺。今天千萬不要洗腳。謝天謝地,她又接著說下去。

“那麼說你沒有喝醉,他們也沒為你找輕鬆差事。你一定表現得像個鬥士一樣。手上沾滿了血,是不?平時我踩死一隻蜘蛛,你也會吼叫。我不懷疑你像個男人樣兒,但是你背後一定做了什麼狡猾的事,否則他們不會瞧得起你。我會搞清楚的,你瞧著吧。”

湯好了,聞起來很誘人。女人撩起裙子抓住罐子柄把它端到桌上,開始往外舀。

他在想是不是該吃點東西,可一想到還要走到飯桌那裡去,他又打住了。

他的心情不太愉快。他覺得事情顯然還沒過去,接下去肯定還有各類的麻煩。人們無法斷定一場對波斯人的戰爭過去之後是否不再受到驚擾。現在,在第一次勝利的歡呼聲中,人們自然不會想到那些有功之人,大家都忙著到處吹噓自己的光榮業績。但是明天或後天每個人都會看到,他的同伴把所有榮譽歸了自己以後,會把他推出來的。假如他們把鞋匠宣佈為真正的大英雄,許多人都可能去挑別人的毛病,大家反正都不喜歡阿爾基比亞德斯。人們或許會樂意朝他喊:你贏了這場戰役,但那是鞋匠的功勞。

那根刺兒令他痛得厲害,假如他不趕緊把涼鞋脫下來,就有可能導致血液中毒。

女人的勺停在了罐中。

“怎麼了?”

“沒什麼!”他嚇得趕忙又鎮定下來,“我正在想心事。”

她氣呼呼地站起來,把罐子放到灶上,點著燈,跑了出去。

他輕鬆地嘆了口氣,急忙從凳子上站起來,膽怯地看著四周,蹦到他後面的床上去。當她回來取頭巾準備出門時,她滿心疑惑地看見他一動不動地躺在皮吊床上。有一會兒她想,他準是病了。她甚至想問問他,因為她很心疼他,但又改變了主意,嘀嘀咕咕出了房間,和女鄰居一起看熱鬧去了。

蘇格拉底睡得很糟,醒來時心事重重。涼鞋已脫下,但那根刺兒還未拔出來,腳腫得厲害。

他女人今天早上脾氣還好。

晚上她聽見整個城市都在談論她的男人。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讓人們這麼欽佩他。說他阻擋了整整一個排的波斯人,這一點她不信。不是他,她想。用他的問題難倒一大群人,這他做得到,但不是阻擋一個排士兵。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吃不太準,端了一杯羊奶來到他的床邊。

他沒有站起來的意思。

“你不想出去看看?”她問。

“沒有興趣,”他嘟噥著說。

男人不該這樣回答他女人提出的一個有禮貌的問題,但是她想,也許他只是想避開眾人的目光,於是她也不想聽他的回答。

上午一大早就來了客人。

那是幾個年輕人,都是富家子弟,他往日的知交。他們一直尊稱他為老師,他講話的時候甚至有人用筆記下來,好像他說的都是金科玉律。

他們今天一進來就告訴他,他的榮譽覆蓋了整個雅典,對於哲學來說這是一個歷史性的日子(她說得對,應該叫蟄學,而不是別的什麼)。蘇格拉底證明,偉大的觀察者也是偉大的行動者。

蘇格拉底聽著,沒有往日的那種嘲笑。他們說話時,他彷彿聽見遠處的雷鳴聲,那是一陣可怕的鬨笑聲,整個城市、整個國家的鬨笑聲,但是越來越逼近,不斷襲來,它感染了每個人,街上的行人,集市上的商人和政治家,小店裡的手工藝者。

“你們說的都是廢話,”他突然說,“我什麼也沒有做。”

他們微笑著彼此望望。然後有一個人說:

“正是,我們也這麼說。我們知道你會這麼看的。我們在競技場前面問歐索普羅斯,現在怎麼突然間議論紛紛起來了?十年中蘇格拉底完成了偉大的思想,卻沒有人哪怕是隻看他一眼。現在他打贏了一場戰役,整個雅典都在談論他。我們對他們說,你們沒有看出這有多麼可恥嗎?”

蘇格拉底嘆息道:

“這場戰爭根本不是我打贏的。因為我遭到攻擊,所以我才自衛。我對這場戰爭根本不感興趣。我既不是軍火商,在附近也沒有葡萄園,我本不知為什麼打仗。我混在一群郊外來的對打仗不感興趣的聰明人當中,我做的跟他們一樣,最多比他們反應快一點。”

他們都目瞪口呆。

“不是嗎?”他們喊道,“我們也是這麼說的,他只是在自衛。這是他打贏這場戰役的方式。讓我們趕回競技場吧。我們中斷關於這個話題的談話,只是為了向你問個好。”

他們走了,沉浸在談話的興奮中。

蘇格拉底枕在肘子上躺著,沉默不語,看著被煙燻得黑漆漆的屋頂。他那可怕的預感看來是對的。

他的女人在房間角落裡注視著他。她在靈巧地縫補一件舊裙子。

突然她輕聲問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嚇了一跳。他心神不定地看著她。

她是個拼命幹活的女人,胸脯扁平,有一雙憂鬱的眼睛。他知道自己信得過她。假如他的學生說:蘇格拉底?就是那個否定眾神的可惡的鞋匠嗎?她會袒護他。她不太理解他,但是她不抱怨,除非當著他的面。每天晚上當他從富裕的學生那裡飢腸轆轆地回家時,她總是把一塊麵包或一塊肥肉給他放到壁爐臺上熱著。

他問自己,是不是應該把一切告訴她。然而他又想,假如人們來了,像剛才一樣談論他的勇敢行為,他又要當著她的面說一大堆廢話。這是他不願意的,他怕她知道真相,因為他敬重她。

於是他什麼都沒說,只是說:“昨晚的涼豆湯弄得滿屋都是臭味。”

她只是再次滿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她當然不會把吃的東西倒掉。他只是找點能夠為她分心的事情,可她越來越相信,他肯定有事瞞著她。為什麼他不起床?因為他只有睡得晚才起得晚,可他昨天很早就上床了。今天整個城市都在為慶祝勝利而奔走相告,弄堂裡所有店鋪都關了門。有些騎兵今天清早五點鐘追捕敵兵回來,人們聽見了馬蹄的嗒嗒聲。湊熱鬧是他的一大興趣,在這種日子裡他總是從早到晚在外面跑來跑去,找人說話。可是他現在為什麼不起床呢?

門口人影晃動,進來四個高階官員,他們站在屋子中央,其中一位打著官腔,但是很客氣地說,他們奉命接蘇格拉底去阿雷奧帕克雅典的最高法院。。阿爾基比亞德斯統帥親自提議,對蘇格拉底的戰功進行表彰。

弄堂裡傳來的陣陣低語聲表明,鄰居們正聚集在他的屋前。

蘇格拉底感到自己直冒汗。他知道現在必須起床,即使他不想一起去,至少也應該站起來說幾句客氣話,送這幫人到門口。他也知道自己走不了多遠,最多隻能走兩步。然後他們會檢視他的腳,知道真實的情況。那樣就要爆發出一場鬨笑,就在此時此地。

他沒有起來,而是躺倒在床上,煩悶地說:

“我不要什麼榮譽。告訴阿雷奧帕克,我跟幾個朋友十一點鐘有個約會,要討論一個我們感興趣的哲學問題,很遺憾我不能去。我根本不適合參加官方活動,再說我很累。”

他之所以補充前面一句,是因為他討厭把哲學牽扯進來,補充後面一句,是因為他希望可以用粗暴方式輕鬆擺脫他們。

官員們聽懂了話裡的意思,他們腳後跟一轉就走了,還踩著了外面人的腳。

“他們會教你如何客氣對待官員的。”女人生氣地說著,走進了廚房。

蘇格拉底等她出了門,在床上翻了一下沉重的身子,斜眼瞧著門外,坐在床沿上,極其小心地試著用受傷的腳站立起來。看來毫無希望。

他又大汗淋漓地躺在床上。

半個小時過去了。他拿起一本書來讀。只要不動腳,他就不覺得痛。

然後他的朋友安蒂斯騰內斯來了。

他沒有脫大衣,站在床頭,使勁咳嗽了幾聲,撓著嘴上蓬亂的鬍子,看著蘇格拉底。

“還躺著?我以為只有克桑蒂普在家。我爬起來是想打聽點你的訊息。我得了重感冒,昨天沒能來。”

“坐吧。”蘇格拉底簡單地說。

安蒂斯騰內斯從牆角拿了一把凳子,坐到他朋友身邊。

“我今天晚上又要開始上課了,沒有理由再停課。”

“是的。”

“當然我也問自己,他們是否來得了。今天設大宴,但是在來這裡的路上我碰到年輕的菲斯通,我告訴他晚上我上代數課,他高興極了。我說,他可以戴頭盔來。假如普羅泰各拉斯和別人說,安蒂斯騰內斯在戰後的晚上接著上了代數課,一定會氣得暴跳。”

蘇格拉底在吊床裡輕輕晃悠著,用手掌拍著有些歪斜的牆,鼓起眼睛探究地看著他的朋友。

“你還碰到別人沒有?”

“很多人。”

蘇格拉底沮喪地望著屋頂。他是不是應該把這件事向安蒂斯騰內斯和盤托出呢?他很信賴他。他自己上課從不收錢,因此不會是安蒂斯騰內斯的競爭對手。也許真的應該把這樁為難的事情告訴他。

安蒂斯騰內斯那雙像蟋蟀般的眼睛閃閃發亮,好奇地望著朋友,報告說:

“喬治亞到處告訴人們,說你一定是逃跑了,慌亂中跑錯了方向,跑到前面去了,為此有幾個懂事些的年輕人想揍他。”

蘇格拉底尷尬而吃驚地望著他。

“胡說,”他生氣地說。他突然明白,假如他實話實說,他的對手會抓到什麼把柄。

夜裡一直想到天亮,他也許可以把整個事情解釋成一個實驗,告訴人們,他本來只想看看大家的輕信是多麼厲害。“我二十年來在各條弄堂裡講授和平主義,一則流言就可以讓我的學生把我當成狂暴鬥士”等等。但如果這樣,這場戰役就贏不了。很明顯現在不是講和平主義的時候。一場失敗可以讓上層的人在一段時間裡成為和平主義者,一場勝利卻也可以讓下層的人變成戰爭崇拜者,至少在一段時間裡,直到他們發現,對他們來說,勝利和失敗對他們來說並無多大差別。不,現在不是大談和平主義的時候。

弄堂裡傳來馬蹄聲,騎馬的人在屋前停住,快步走進來的是阿爾基比亞德斯。

“早上好,安蒂斯騰內斯,哲學生意做得如何?你們談得正歡吧?”他滿面春風地說,“你讓整個阿雷奧帕克都在等你的回答,蘇格拉底。為了開個玩笑,我改變了授給你桂冠的提議,而是揍你五十大棍。這一改變當然讓他們惱火,可這正合他們的心意。但是你必須跟我走。我們兩個人一起走路過去。”

蘇格拉底嘆口氣。他跟年輕的阿爾基比亞德斯相處得不錯,他們經常一起喝酒。他來看自己是出於好意。肯定不只是出於侮辱阿雷奧帕克的願望。後一種願望是值得尊敬的,必須給予支援。

最後他不緊不慢地在吊床裡搖晃著說:“性急吃不得熱豆腐。坐下來吧。”

阿爾基比亞德斯笑了,拿過一張凳子,朝克桑蒂普客氣地鞠了一躬,坐了下來。

“你們哲學家都是些怪人,”他有點不耐煩地說,“也許你現在又後悔幫我們贏這場戰鬥了。安蒂斯騰內斯沒有提醒過你,你毫無理由地對此感到後悔嗎?”

“我們談的是代數,”安蒂斯騰內斯馬上說,又咳嗽起來。

阿爾基比亞德斯冷笑著。

“我沒有抱別的希望。只是不要大吹大擂,是不是?我認為這就是勇敢。沒有別的,一把桂樹葉又不是別的什麼。咬緊牙關,事情就過去了,老人家,事情很快,也不痛。然後我們去喝一杯。”

他好奇地朝那個寬厚的、健壯的身軀看了一眼,它在吊床裡劇烈地搖晃起來。

蘇格拉底腦子裡快速地轉動起來。他想起一些可以說的話。他可以說,昨天晚上或今天早上扭傷了腳,比方說,當士兵們把他從肩上放下來的時候。這正是事情的噱頭。這件偶然的事情表明,人們是多麼容易從自己同伴的敬意當中受到傷害呀。

蘇格拉底一邊搖晃著一邊躬身向前,坐直了身子,用右手揉著裸露的左臂,慢慢地說:

“事實是這樣。我的腳……”

說到這裡他那不安的目光垂了下來,這裡第一次說出這件事情的真相,在此之前他一直保持著沉默,特別是對克桑蒂普。這會兒她正站在廚房門口。

蘇格拉底說得語無倫次。他突然失去了把自己的事情說出來的興趣。他的腳不是扭傷的。

吊床停了下來。

“聽著,阿爾基比亞德斯,”他聲音洪亮而清晰地說道,“這一回不能說是勇敢。戰鬥一開始,也就是當我看見第一批波斯人冒出來時,我就逃跑了,而且方向是對的,朝後。可我碰上了一個荊棘叢。我腳上紮了一根刺兒,跑不動了。我在自己周圍發瘋似的亂砍亂殺一氣,差點砍中了自己人。絕望中我喊叫了些關於別的分隊的話,好讓波斯人相信我們還有許多人,這自然都是胡話,反正他們聽不懂希臘語。看樣子他們相當緊張。他們忍受著這種吼叫,在進軍中他們已經聽得太多了。他們停了一會兒,後來我們騎兵到了。就這麼回事。”

屋子裡有一陣子很安靜。阿爾基比亞德斯呆呆地看著他。安蒂斯騰內斯用手捂著嘴咳嗽,這一回很自然。克桑蒂普站著的廚房門那邊傳來一陣響亮的鬨笑聲。

然後安蒂斯騰內斯干巴巴地說:

“這樣的話你當然不能去阿雷奧帕克,一瘸一拐地走上臺階接受桂冠。我理解。”

阿爾基比亞德斯坐回到凳子上,眯著眼睛望著床上的哲學家。蘇格拉底和安蒂斯騰內斯都不朝他看。

“為什麼你不說你受了別的傷?”他問。

“因為我腳裡一直有根刺,”蘇格拉底粗魯地說。

“噢,因此?”阿爾基比亞德斯說,“我明白了。”他很快站了起來走到床邊。

“很遺憾我沒有把自己的桂冠帶來。我讓手下人拿著,否則我把它留在這兒給你。請相信,我認為你是夠勇敢的。我沒見過誰會在這種情況下講出你講的這些真話。”

然後他快步走了出去。

克桑蒂普給他洗腳,把刺拔出來後,她生氣地說:

“會感染的。”

“至少嘍。”哲學家說。

|節選自《布萊希特日曆小說八篇》,趙丹譯,外國文藝200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