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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聲|雞娃教育與身份困惑:冬奧學霸全才給中國父母帶來怎樣的焦慮?

風聲|雞娃教育與身份困惑:冬奧學霸全才給中國父母帶來怎樣的焦慮?

作者|李小籠

在本屆冬奧會上,出現了很多學霸全才的面孔,他們不僅在體育界大放異彩,還在學業上取得令人欣羨的成績,甚至還有像蘇翊鳴那樣的選手,不僅奪得中國男子第一位單板滑雪獎牌,還曾出演過《智取威虎山》《狼殿下》等影視作品。冬奧運動員的學霸背景和他們身兼數長的多元斜槓發展,他們身上那種個人素質滿分、學習成績也滿分的成長亮點,成了本屆冬奧會的亮點話題之一。

除了對他們自身個性、才華和經歷的挖掘,社會輿論將相當多的關注投射在了冬奧學霸全才的家庭背景和父母身上,無一不在揣測:怎樣的父母,才能教匯出這般優秀的學霸全才?需要多少的金錢和怎樣的教育理念,才能培養出這樣一個學霸全才?這樣的成功,是否可以複製?

在中國的語境下,這些話題背後的討論、挖掘和揣測,歸根結底都源自一種身份的不安:

在當今的中國,究竟怎樣才算是“精英”?如果冬奧學霸們和他們的家庭才是理想的,那麼自己是否屬於“中產”,還是連“中產”都夠不著邊?

要想理解這些話題背後的複雜情緒,就必須先去理解中國的中產階層,更要去理解他們的社會處境和焦慮根源。否則,很難理解中國父母對他們的濃厚興趣,以及這一代人對這一現象的複雜情緒。

風聲|雞娃教育與身份困惑:冬奧學霸全才給中國父母帶來怎樣的焦慮?

冬奧學霸全才話題背後的中產焦慮

中國的“中產階層”,是改革開放以來產生的新興階層,特點是社會處境遠高於勞工階層 (例如擁有相對舒適的住宅和工作環境) ,文化生活也遠遠豐富於勞動階層 (例如更有權利參與文化生產,並享受參觀博物館等文化體驗) ;但較之於社會最有權勢的人群,中產階層是非常焦慮的:他們承擔風險的能力要遠低於真正的富人,一場大病就可以讓一箇中產家庭出現階層下滑。

或許,在中產階層的父母群體之中,埋在心底的最大心願,是如何透過教育的手段讓子女保持相對的優勢。

中產階層父母最恐懼的,就是子女不能繼續維持自己好不容易贏得的社會地位;而對於自身,最直白的焦慮就是:“我真的屬於中產階層嗎?”

單從擁有資產的角度,中產階層承擔的房貸之重,就會讓他們經常陷入自我懷疑:自己的相對優勢,到底是不是一個假象?

此外,中國社會轉型急劇加速,很多西方發生了幾十年、幾百年的變化,一夕之間就實現了;中國社會不像西方社會一樣,會藉助文化品位來區別中產階層和勞工階層的能力;相當多的中產家庭,還沒有意識到文化品位的重要性。所以,西方社會普遍認可的中產階層特色 (透過消費表現品位) ,在中國的市場基礎上似乎也並不完全適用。甚至,那些已經實現了階層越遷的中產階層們:他們出身農民、工人家庭的背景,是不是也給了他們更加節省的消費觀?

這一系列因素的疊加,導致中產階層變成了一個面目模糊且含義豐富的群體:節儉而奢侈,重視文化也重視物質,相對舒適但永恆焦慮……到最後,關於中國中產階層的話題討論,甚至變成了“中產階層是不是真的存在?如果存在,它究竟是怎樣的?”

在一系列的中產話題之中,子女的教育問題,顯然打開了一個很好的空間:畢竟,如果可以預見子女能夠延續父母得來的相對優勢,甚至實現進一步的階層躍遷,那麼“我是否屬於中產階層”的焦慮,多少可以得到緩解。

曾經在論壇上,有人對自身階層進行過這樣的描述:一位都市女性在描述了自己家庭擁有的收入、房產、轎車之後,特意補充了自己家人經常能出國旅遊,藉以作為文化品位的體現。最後,她開始抱怨自己並不是“真正的中產”,因為承擔了房貸,也因為子女教育花費了相當多的金錢。

但是,這樣的抱怨,恰恰說明她是中產階層:

對子女教育的花費,本質是一種“投資”,是希望子女延續中產身份的社會期望,也是中產階層焦慮最具象的體現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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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奧學霸全才帶給中國父母的困惑

顯然,人們對冬奧學霸全才話題的痴迷,展示出了這種深層次的焦慮。就好像人們看到在奧數比賽、英語比賽獲得了獎牌的小孩並叫他們“牛蛙” (牛娃,意即很厲害的小孩) ,現在冬奧健兒們成了他們眼中的“最牛蛙”,幾乎是“雞娃教育”的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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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愛凌

人們開始不斷痴冬奧學霸全才們的教育模式:一方面,有些冬奧學霸全才們的父母,的確仍有著“虎爸虎媽”的潛質;但從他們多元的興趣愛好和斜槓發展的成長經歷來看,父母對孩子的教育又是很寬鬆的,非常注重孩子的健康成長。這些看似相同卻又迥然不同的教育方法,對於中國中產的父母們而言是困惑而統一的:

“雞娃教育”是否不能長久?到底怎樣做,才能尊重孩子的興趣,而又能培養孩子成為“精英”?

中產階層教育需要大量的物質投入,這也是人們對冬奧學霸全才們的家庭教育的總結之一。尤其在冬奧學霸們身兼數長的情況下,他們父母探索孩子興趣的話題就顯得非常重要了。他們在冰雪專案獲得的成就,肯定離不開相對富足的家庭支撐,這也是讓很多中產父母產生焦慮的原因:曾經,自己引導孩子彈鋼琴、練舞蹈,但孩子沒興趣,是不是孩子更喜歡冰雪運動、馬術、帆船這些燒錢且冷門的專案?到底要花費多少精力,才能探索到孩子真正的興趣?

但是,中產階層的特色,既重視物質,但又不滿足於物質。除去教育投入之外,教育理念也是焦慮的一大原因。較之於“虎爸虎媽”,冬奧學霸父母的教育理念是開放的;在傳統“虎爸虎媽”對孩子“分分計較”的情況下,但谷愛凌的母親的確表示“不期待女兒是完美的”。把孩子的心理健康和人格成長放在第一位,這種教育模式是相當新穎的,但也不是全新的。

在人們討論“雞娃教育”和中產階層家庭的時候,往往忽略部分中產父母因自身的經歷而不希望孩子吃苦的心態。一些實現了階層躍遷的父母,深知自己背上的壓力有多大,所以對孩子的期望,僅僅是“健康快樂”。但是,這並不是說這類父母不具有讓孩子延續自己相對優勢的焦慮,而是說這類父母將寬容的教育理念和較高的人文素養當做自己能夠區別於其他父母的優勢。

如果一個傳統“虎爸虎媽”的形象背後,是子女因不幸福、壓抑產生的如履薄冰,甚至是學習成績沒有起色,那麼一個寬容母親的形象背後,或許是一個更優秀且更自信的孩子。有的父母深知,言傳身教給孩子能帶來最寶貴的禮物,對孩子的發展也更有長遠的好處;所以,他們一直以來踐行的,就是反對雞娃教育的寬容教育。

我自己也是在這樣的氛圍中成長的。身為工程師的父母,不僅不會要求我在課堂之外還進行理科補習,藉助好成績、好大學來延續他們的優勢,甚至鼓勵我讀書、思考、寫作,尊重我的興趣。在小時候出於自律而熬夜完成作業之際,媽媽經常忽然推門進來:“作業隨便糊弄糊弄就完事了,早點睡覺!”在放學回來路上,如果遇到媽媽 (因為她經常加班) ,她一定會問的就是:“今天開心吧?”

我的母親也和谷燕一樣,關心孩子的身心健康,這對我的人格成長產生了非常好的長遠影響。我很早開始就認為,內卷是沒有必要的;甚至在上學期間就覺得,“雞娃教育”下的同學非常不幸,他們的學習成績也未必有傳說中的那麼好。

但是,這不代表我的父母反對中產階層的理念。這就好畫素質教育是為了更好地達到應試教育的目標,我的父母透過不同於“雞娃教育”的理念,想要達成的目標仍是“真正的精英”:對孩子寬容、注重身心健康、培養人格獨立,這些教育理念都是我父母根據歐美中產階層的家庭教育所學來的。但這樣的教育,本來指向的就是個人素質滿分、學習成績也滿分的谷愛凌式精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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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超越“雞娃教育”的新焦慮

一直記得離家上大學時,在面對同學們用物質裝點自己時,我會在內心產生不安,父親叮囑我說:“你是見過世面的女孩子,你的眼界是開闊的,不要因為這些外物而產生不安。”從這番話就可以看出,中產階層部分家庭對子女的教育,已經超越了單論學習成績的理念,進展到比拼子女的眼界和素養。這種超越,也帶著對物質炫耀的不屑一顧,從“炫耀式消費”進展到了“隱形消費”。

那麼,為什麼觀念的變化,反而能產生更大的不安?原因很簡單:

寬容的母親一定是克服了自身偏見和上一輩成見的了不起之人,不同於“虎爸虎媽”的“唯分數論”和“棍棒教育”,寬容教育需要父母對自己進行更多的投資和反思。在社會普遍壓力較大的情況下,有多少父母親願意花時間投資自己、研究教育理念,去克服社會傳統中的完美主義和壓迫式教育?有多少父母真的渴望這種超越,並真正實現了這種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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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2北京冬奧會單板滑雪男子坡面障礙技巧:蘇翊鳴獲銀牌

這些冬奧學霸們,在賽場內外都有著自信、健康、陽光的性格,這些都讓國內父母獲得了另一重反思:獲得偉大成就的背後,不一定是苦難。當中國中產父母們掙扎在精神健康、原生家庭等話題時,冬奧學霸全才的例子無一是完美的印證:出身優渥、對事業的真誠熱愛、家教寬鬆、自信自強、成就極高。這讓他們忽然發現,

快樂的孩子和寬容的母親背後,代表的是更深層次的特權;這種特權,不僅僅在於社會經濟的相對優勢,更在於他們對物質的煩惱和焦慮非常低。

就好像情緒社會學家發現的那樣:連情緒都是有三六九等的。如果能免除負面情緒、克服上一輩的影響,才能培養出真正的精英女兒,那麼有多少父母能做到這個前提?“虎媽教育”將孩子放置在管教和規訓的客體;而

冬奧學霸的寬容家教,讓中產階層父母對自己產生了焦慮:因為實現這樣的教育,需要太多的自我反思和太多的情緒價值。

中產階層父母開始把目光從孩子的成績轉向自己的影響: 自己每天刷手機、看電視,憑什麼要求孩子閱讀? 自己每天強迫孩子學習,他們又怎麼可能產生真正的興趣? 孩子不能成為“精英”,歸根結底是不是自己的問題?

風聲|雞娃教育與身份困惑:冬奧學霸全才給中國父母帶來怎樣的焦慮?

在喜歡的事情中獲得真正的快樂

甚至,有人開始說:冬奧學霸全才是最完美的“精英”形象,她代表著從祖輩開始三代人無痛的階層延續或階層越遷;在達到個人成就的同時,還能保持良好的心態,這是大多數人學也學不來的。大多數人必須揹負著社會階層帶來的負面情緒,還得兢兢業業地守護住既得的少少優勢,沒有時間去羨慕他們,投胎投錯了又能怪誰呢?

這樣的論調,讓人想起英國紀錄片《人生七年》:從1964年開始,每隔七年訪問一次選定的物件,包含了不同階層、性別和種族的人。導演的最初目的,是希望看到2000年的英國社會縮影,他最後得出的結論是:

不同的出身,確實會導致不同的發展;但是,即使在階層固化的英國社會,依然有人實現了階層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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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七年》9季人物合集 圖源:豆瓣

之所以社會對提防階層固化的話語越來越敏感,是因為我們經歷過流動性非常大的社會階段,那時的精英來自多元的背景,存在著多元的成功原因;如果一個社會慢慢走向階層固化之後,我們面對的將是更為同質化的精英。

但是,正如《人生七年》導演得出的結論那樣,這不代表:在固化的階層下,個人的努力、個人的幸福、個人的健康就變得不重要了。在對冬奧學霸及其父母的眾說紛紜之中,我們或許能從焦慮中獲得階層以外的另一重啟示:

我們可以在自己喜歡的事情中獲得真正的快樂。

李小籠,哲學系研究生在讀,方向是女性主義哲學,熱愛閱讀、思考、親近大自然,喜歡寫作文化批評和讀書觀影體驗,公眾號:李小籠的書桌。本文原標題為“從‘雞娃教育’到‘真正的精英’:從對谷愛凌的社會輿論觀察中國當下的中產階層焦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