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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驥才:泰山寫生記

那本心愛的《泰山道里記》,使虛幻的記憶有了切實的憑證,自然是我醒夜軒中一件自我的珍藏了。

馮驥才:泰山寫生記

我雖然習畫始於摹古,神往宋元,但更追求自我的表達,從摹古中破繭而出。

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寫生已被畫界視作國畫“從傳統走出來”的必由之路,因而成為畫壇一時興盛之風。大滌子《石濤畫語錄》中那句“搜盡奇峰打草稿”遂成為充滿號召力的藝術口號。

我開始走出畫室,去寫生。平生第一幅發表出來的作品《碧雲寺石橋》就是從京郊西山寫生得來的。我還多次到薊縣盤山寫生,盤山是名山,但在上世紀四十年代慘遭日本人的反覆洗劫,大量佛寺全部傾圮,古樹皆成灰燼,不復先前“京東第一山”的盛譽。山西很多名山也同此命運。

多年裡,我去過五次泰山,前兩次為了寫生。初次登岱是1964年,隨同我的老師溥佐先生去寫生。一進入這座“五嶽之首”的名山,其頂天立地、崇山峻嶺、長松巨石、深谷急澗,給我強烈的震撼,至今猶然真切記得。在這裡,我找到了北宋山水的精神和種種技法的來源,並使我感覺到這些技法充滿生命感。

在山裡,我畫了大量的寫生,鋼筆和墨筆的速寫與素描,還有彩墨寫生。回來整理出許多小畫。

我還有另一個收穫是意想不到的——那時,山中很少遊人,更沒導遊,每個村民卻都是一肚子關於泰山的故事與傳說。我對民間和鄉土的事向來有興趣,便向山民探詢,與他們攀談;不經意間,這些充滿人文魅力的傳說滋養了我固有的文學潛質,使我對泰山產生了濃濃的“文化情感”。

我在一家小店裡買到兩張經石峪的拓片——都是山民們在山間岩石上捶拓下來的。這些字為北齊的高僧安道一所寫。我喜歡安道一不拘法度的書風,行筆如散步,自在又愜意。此外,我居然在一家煎餅鋪裡還買到一本乾隆年間刻印的《泰山道里記》,書中所記全是岱宗的勝蹟與風物。然而,我那時一心只想把畫畫好,沒去把這些美妙的感知寫出來。

第二次登岱是在十二年後(1976年),我帶著工藝美術工人大學的學生們去到泰山寫生,在山中住了半個月。我選擇的住處是中天門的一家旅舍。這地方在泰山山腰,下邊是快活三里,上邊是雲步橋、五大夫松和朝陽洞,再往上就是直通南天門的十八盤了。

馮驥才:泰山寫生記

這一帶,怪石嶙峋,草木崢嶸,石階錯落,野水奔流,時時還有一片嵐煙飄來。我就帶著學生們上攀峰巔,下至谷底,每遇佳景,便紛紛支著畫板寫生,我在一旁給學生們上山水畫課,畫畫所用的水取自山谷中的清泉。這樣的寫生妙不可言。

前一次登岱多是感受,這一次登岱多了認識。比如對挑山工,前一次是從人認識到山,這一次則是從山認識到人。大山對人的挑戰,人怎麼去迎接和戰勝它?後來發現這一次的速寫本上居然出現了挑山工的身影。有意還是無意的?

沒有想到,時代的轉變更迭了我人生的風景。進入上世紀八十年代,我中途易轍,從事文學,這些在泰山裡留下的“生活”,全湧到筆端。這便使眾多的關於泰山的散文源源不絕地流淌出來,如《挑山工》《進香》《泰山十八盤圖題記》《泰山題刻記》《傲徠峰的啟示》和一本《泰山挑山工紀事》。我為泰山寫下一首詩:

岱宗立天地,由來萬古尊。

稱雄不稱霸,乃我中華魂。

多年來,我為泰山寫了許多文字,畫了許多畫。友人說我與泰山有緣,可能來自我的母系家族就在毗連泰山的濟寧。我有山東的血緣。緣分是奇妙的。其中有一件事不可解。我年輕時候多次受難,早先的文稿畫稿,片紙難存。可是,相關泰山的速寫、墨稿、畫作,儲存近半。連那本心愛的《泰山道里記》,居然都毛髮未損地全部儲存下來,使虛幻的記憶有了切實的憑證。於是我將這兩次登岱的畫稿整理出來,重新精裱成冊,並作題記,記錄了每幅畫作的由來。這自然是我醒夜軒中一件自我的珍藏了。(馮驥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