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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書幫|《飛發》:香港理髮業的一枚切片

香港有這麼幾家理髮店:

第一家名叫“樂群理髮”,主打復古風格。它坐落在文創園區廣場的一隅,牆上掛著貓王海報和許多黑白照片,牆角的電唱機正放著爵士樂。店主是個年輕人,他只剪六種復古美式髮型。

第二家也叫“樂群理髮”,它搭建在居民區的街巷口。店內空間十分老舊、侷促。店主是一位臉色幹黃的、頭髮快要掉光的老人。他剪的髮型十分簡易、很好打理,且價格實惠。

第三家叫“孔雀”,它是會員制的高階髮廊。有富麗堂皇的裝修,出入的都是達官巨賈、名人士紳。

第四家叫“溫莎”,它以西方紳士的剪影為標牌,理髮師傅們都穿著棗紅色的制服,各司其職,服務到位,十分講究。

你會選擇哪一家到理髮?

本屆魯迅文學獎獲獎作品《飛發》,講述的就是這樣幾家理髮店和理髮師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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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事:理髮店與理髮師

“飛發”在粵語中是“理髮”的意思,原為“fit發”,把fit讀得更輕靈,便成“飛”。fit的核心內涵是“使之合適”,把頭髮修整得合適,正好跟“理”相符。

葛亮稱:“《飛發》寫的是發生在香港的故事,寫一群人對自己行業的信仰與堅守,也在關注傳統與現代、歷史與代際等問題。”前面提到的四家理髮店,正是出現在不同時代的、由不同代際的理髮師主導的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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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亮:作家、香港浸會大學副教授

小說從“我”意外到翟康然(阿康)的理髮店開始,引出阿康的父親翟玉成,繼而牽扯出後者的人生舊事和父子矛盾。

翟玉成年輕時,髮廊是整個香港最潮的地方。在女富商的幫助下,他開了一家名為“孔雀”的高階理髮公司。但好景不長,一場席捲整個香港的股市風暴打碎了他的人生幻夢。破產的翟玉成只能選擇在巷口開一家簡陋的理髮店維持生計,從此放下過去的光鮮亮麗,只剪最便捷、最普通的髮型。

兒子阿康長大後,出於對父親的叛逆和對新潮的追逐,他轉投莊錦明的“溫莎”理髮店,父子關係因此破裂。學成後,阿康以父親的店為名,開了自己的“樂群理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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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莎”理髮店是一家上海理髮店。二十世紀的五六十年代,上海理髮師傅憑藉“顧客至上”的原則甚至價格的高昂,形成了某種洋派傳統的儀式感和壁壘分明的階層標誌。到“溫莎”開店時,上海理髮已過了盛時。但“溫莎”在有限度地保留一貫的服務與形式的前提下,讓普通人得以平價享受從未體驗過的飛發排場,吸引到了許多顧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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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結尾,在翟玉成的彌留之際,莊錦明為他理了最後一次頭髮,隨之決定關店退休。四家理髮店,只剩阿康一間。

人物:匠人的技藝與選擇

這篇小說最早釋出在《十月》雜誌,後來被收入葛亮的小說集《瓦貓》。集內的小說都是有關“匠人”的故事。小說中三位不同代際與流派的理髮匠人,有著各自的“匠”的造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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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康然在用推刀時,神情會變得肅穆。他把自己對攝影藝術的理解同步到理髮事業當中:黑色的頭髮,用灰度做出層次,使頭髮在薄與厚之間,展現優美的漸變、結構、輪廓和光澤。

翟玉成的剃刀,不似鋒刃,而像絲綢,在黑暗中也能熟練且清晰地在客人的頸項、兩鬢間遊走,很快就修剪出界限分明的頭髮。

莊錦明剪頭髮,不用電推,只用牙梳和各色剪刀。剪刀如同長在他的手指間,流水行雲,無須思考,一氣呵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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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剪頭髮就是在剪裁思想與生活。三位匠人呈現出的不同技藝,不僅是基於師徒傳授、經驗累積,也是觀念的區別。這種區別可以深入到人物內心的自我期許,作用到他們的行為選擇。

阿康師承莊錦明,受到“海派”理髮追求時髦的影響,又因其攝影師的出身和審美,對理髮有著區別於前代人的藝術化的理解。而他的父親翟玉成,則是傳統“廣式”理髮規則的捍衛者。他經歷過諸多風雨,以務實為準則,執拗於非黑即白的法度。

小說中,阿康為“我”剃出的漸變層次,讓“我”感受到了一種老派的年輕。而翟玉成修剪後的髮型,則得到了年輕學生的認可。理髮業的時尚趨勢,又落入了新與舊的迴圈辯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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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化中,各種流行與風潮在很短時間內就可遍及世界的各個角落。大時代的宏闊背景下,個體難免被時代裹挾、吞沒。理髮師在時代變遷之際的路徑改造和秩序堅守,都是“匠人”的精神所在。順應潮流,亦或堅守傳統,並無對錯之分,但行業的變遷和從業者的命運支撐起了大時代的走向。

城市:想象中的老香港

葛亮對理髮業與理髮師的敘述,指向的是香港的時代變遷。人物命運與時代動盪共振,鉤沉出香港的風雲過往。

歲月靜默,唯器能言。葛亮說,“匠人”是歷史的一枚切片,而“物”是這枚切片上那道深入肌理的鋒刃。並非香港土著的他,在進行城市書寫時,常常用一種“格物”的方式,將器物背後的時間、記憶與文化想象進行文字塑形。

香港北角一帶的唐樓建築、放著爵士樂的電唱機、“溫莎”60年曆史的皮質躺椅、理髮師所用的老式剃刀……都是葛亮用以想象老香港的“物”。它們像一枚小小的切片,經過敘事與人物的放大,就能從中窺探到過去的肌理。葛亮在“格物”的基礎上,挖掘出一段段真實而立體的故事,最終將遙遠的懷舊感還原為身邊的煙火氣,通向一個由他所創造的具象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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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70年代,北角一個屋邨樓下,居民們在看剛剛運過來的海鮮小販賣的產品

不管是翟玉成、莊錦明和阿康的人生經歷,理髮業的發展變遷,還是北角街區的一隅,都是葛亮提取的樣本,目的在於對香港這座城市的風貌與歷史進行書寫。

葛亮的“格物”策略在小說中有直接的呈現。阿康在聽到上海歌后白光的歌聲時,彷彿看到了他從未去過的老上海——摩肩接踵的大廈、外灘一望無際的燈光、滔滔不絕的黃浦江水、遠方傳來的鳴船汽笛聲、擁在一起舞蹈的男女……在這裡,葛亮的香港想象與上海想象實現了一次重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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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30年代的上海外灘

想象中的老香港與現實世界,在小說的章節中反覆輪轉。凝望春秧街唐樓外牆上的斑駁痕跡,讀者可將目光對準這裡幾十年前的光景:留著椰殼頭的青年,伴著“叮叮噹噹”的電車聲,走過麵粉廠、南貨店以及果欄,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小說還在故事的主幹情節之外,增加了幾個章節,以考據的形式介紹“飛發”含義、業內行話及“三色燈柱”典故。

這種過去與現在、故事與考據的不斷切換,事實上造成了一種離間效果,將讀者從敘事中抽離出來,讓他們用旁觀的視角去看待這枚歷史切片。懷舊的距離感與現實的真切感,使讀者透過語言和結構的表象、越過代際區別與審美差異,感觸社會變遷的脈動、領略香港複雜的文化魅力。

像是北角官立中學的參天榕樹與不協調的翻新運動設施,新舊雜糅、華洋交織,便是香港文化的核心特質。

你想象中的香港是什麼樣的?

閱讀《飛發》,看看葛亮的答案。

(圖片均來源於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