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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婦吟》得以重返世間,韋莊筆下“秦婦”又重新“吟”了起來

國學大師發現失傳唐詩

20世紀初,國學大師王國維在翻閱某期刊雜誌時,無意中看到一張照片。照片內容是一份密密麻麻、佈滿漢字的文獻,其中一行寫著:“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王國維讀之甚覺熟悉。

《秦婦吟》得以重返世間,韋莊筆下“秦婦”又重新“吟”了起來

王國維所看到的照片出自日本學者狩野直喜之手。狩野直喜曾於歐洲遊覽,在法國國立圖書館,他拍攝或抄錄了不少敦煌文獻的照片和資料。其中的部分照片後又被刊登於某雜誌上,正好被王國維睹見。

為何敦煌文獻會在法國?原來,當時英國和法國的兩名漢學家斯坦因與伯希和曾先後來到中國敦煌。他們陸續從一名道士手中收購了上萬冊藏匿於我國敦煌莫高窟石洞內的歷史文獻,並將這些文獻轉運回歐洲。之後,這些文獻分別被保存於大英博物館和法國國立圖書館。

《秦婦吟》得以重返世間,韋莊筆下“秦婦”又重新“吟”了起來

當時,中國敦煌莫高窟發現大量歷史文獻的訊息震驚世界。知曉大量文獻流失海外,國內學者更是痛心疾首,紛紛呼籲當局採取保護措施,但“亡羊補牢,為時已晚”,大量精華文獻早已遠渡歐洲,成為他國珍藏。因此,敦煌文獻雖是中國古人所留下的歷史文物,英法兩國卻是藏有此類文獻最多的國家。

隨著英法兩國逐步公開敦煌文獻內容,海內外學者或出於研究需要,或因興趣使然,紛紛遠赴歐洲以睹其真貌。狩野直喜便是其中之一。只是,誰也沒想到,他的照片竟讓王國維獲得了一個意外之喜。

《秦婦吟》得以重返世間,韋莊筆下“秦婦”又重新“吟”了起來

王國維學貫中西,博覽群書,深諳古文,他初閱“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時,便有所察覺,並很快作出判斷:這兩句詩出自唐代著名詩人韋莊所作的《秦婦吟》。也就是說,狩野直喜照片中那份漢字文件很可能就是唐人手抄的《秦婦吟》。唯一不足的是,這份文件前後殘缺,並不完整。即便如此,這個發現依然讓王國維激動不已,因為《秦婦吟》是一首失傳千年的唐詩。

詩史記敘亂世

唐中和元年(881年),黃巢起義軍攻陷長安,政府軍潰敗,上至皇帝,下至平民百姓,皆四處逃生。當時,詩人韋莊正於長安參加科考,還未及離開,恰好目睹了亂軍殘害百姓的行徑,故作詩《秦婦吟》以記此事。

正史中關於韋莊的記載不多,只能拼湊其大概的人生軌跡。韋莊,京兆杜陵(今陝西西安)人,出身於官宦世家,其高祖韋見素曾官居宰相,曾祖父韋代價也一度位列三公。在盛唐至中唐時期的長安地區,韋氏家族曾煊赫一時。不過,自韋代價之後,韋氏家族逐漸敗落。至晚唐時,也就是韋莊出生之時,韋氏家族已與普通人家無二。

《秦婦吟》得以重返世間,韋莊筆下“秦婦”又重新“吟”了起來

前有祖先作表,後有光耀門楣的希望,韋莊自然心懷登第之心。但時運不濟,韋莊首次科考即下第,又遭逢亂世。或許,對於那時的韋莊來說,唯有《秦婦吟》一詩能聊以自慰。落第後,韋莊曾一度南下,宦遊至吳越、楚和蜀地。待局勢稍穩,韋莊再次回到長安應試,終得喜報,謀得一官半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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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安定的日子沒有持續太久。晚唐時期,宦官弄權,藩鎮割據嚴重,種種因素共同推動了李唐王朝的覆滅,歷史進入混亂的五代十國時期。此時的韋莊比較幸運,他擇良木而棲,改事前蜀開國皇帝王建。從此,他便定居蜀地,仕途得意,官位亨通,官至宰相而終。

創作《秦婦吟》時,韋莊尚屬弱冠之年,但此詩一出,便傳誦一時,韋莊本人也因此名聲大噪。時人紛紛將此詩製成障子(上面題有文字或畫有圖畫的整幅綢布)以作收存,並稱韋莊為“《秦婦吟》秀才”。

為何時人如此青睞此詩?後人推測,主要原因有二:其一,《秦婦吟》所述之事幾乎全屬事實,堪稱詩史,寫出了當時人的所見所聞;其二,該詩語言淺白,卻能聲聲泣血,道出了當時人的心聲,使讀之者淚下沾襟。

《秦婦吟》得以重返世間,韋莊筆下“秦婦”又重新“吟”了起來

作為一首長篇敘事詩,《秦婦吟》全詩共一千八百三十二字,時間跨度三年,地域涉及長安至洛陽等地。該詩以一個婦人的口吻娓娓道來,講述了自黃巢軍入長安至兵敗三年內諸地所發生的事情,揭露了政府軍的腐敗和無能,揭示了戰爭的殘酷與慘烈。

在藝術成就上,《秦婦吟》也未落下乘。學界普遍認為《秦婦吟》堪為晚唐敘事詩的代表。如現代古典文學研究家俞平伯在《唐詩鑑賞辭典補編》中點評道:“不僅超出韋莊《浣花集》中所有的詩,在三唐歌行中亦為不二之作。”今人也常將其與樂府詩《木蘭詩》《孔雀東南飛》、白居易的《長恨歌》以及杜甫的“三吏三別”相提並論。

然而,奇怪的是,這樣一首傳播度曾如此之高的好詩,於五代後竟突然失傳,直至近代敦煌文獻的發現才重見天日,這其中又有怎樣的隱情?

韋莊自決不載

按理說,《秦婦吟》既已失傳,後人定無緣見其內容,那麼,王國維又是憑何認出這首詩?這就不得不提及宋人孫光憲的《北夢瑣言》。

北宋孫光憲所撰的《北夢瑣言》,為筆記小說集,主要記敘唐武宗至五代十國的史事,其中略有提及韋莊與《秦婦吟》:“蜀相韋莊應舉時,遇黃巢犯闕,著《秦婦吟》一篇,內一聯雲:‘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爾後公卿亦多垂訝,莊乃諱之。時人號《秦婦吟》秀才。他日撰家戒,內不許垂《秦婦吟》障子,以此止謗,亦無及也。”

《秦婦吟》得以重返世間,韋莊筆下“秦婦”又重新“吟”了起來

當《秦婦吟》整詩失傳後,孫光憲所記下的兩句詩就成了《秦婦吟》最後的餘韻。王國維正是憑藉這兩句詩才能從一張照片中的一行漢字中辨識出《秦婦吟》。那麼,《秦婦吟》到底為何失傳?

依據孫光憲的止謗說,《秦婦吟》引起公卿垂訝,韋莊為止謗而自行決定不在《浣花集》(韋莊著作詩集,系其弟韋藹所編)中編錄此詩。對於“韋莊自行不載《秦婦吟》”這一點,學界達成了共識,但在韋莊不載之動因上,學者歧說紛紜,有的贊同孫光憲的說法,有的則作出了另外的解釋。如陳寅恪曾提出免禍說:“(《秦婦吟》)本寫故國亂離之慘狀,適觸新朝宮閫之隱情,所以諱莫如深,志希免禍。”不過,大部分說法都離不開韋莊顯達之後的身份和《秦婦吟》所具有的現實性。

韋莊於弱冠之年便因《秦婦吟》而揚名天下,但當他顯達後,《秦婦吟》反而成了他的累贅。細思其中究竟,有一個事實無法否認,即詩中所提及的政府軍各級將帥很多已成為五代十國時期各地方政權領袖,包括韋莊後來的君主王建,而《秦婦吟》曾赤裸裸地披露政府軍的劣跡。說得通俗點,這首詩劍指某些人,而且還是一群位高權重之人,這對韋莊來說意味著什麼?

顯然,《秦婦吟》獲得了平民的認可,在政治領導階層卻不大受歡迎。對於這一點,身處政治中心的韋莊不會毫無察覺。可能出於明哲保身之故,韋莊適時作出了取捨,最後的結果就是《秦婦吟》失傳了。

幸運的是,在王國維等國內外學者的努力下,分散在英法兩國所藏我國敦煌文獻中的十份《秦婦吟》手抄本陸續被發現。又經諸位學者的整理和校訂,完整版本的《秦婦吟》得以重返世間,韋莊筆下那位“秦婦”最終重又“吟”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