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康熙三十四年（公元1695年）五月初六，端午節剛過，江寧知府施世綸接到報案：錢塘縣水師副將沈銘墜崖身亡了。沈銘是施世綸的同鄉好友，二人從小一起長大，情同手足。施世綸聞報大驚，問明沈銘墜崖之地在蜂鳴山後，連忙趕往現場勘驗。

且說蜂鳴山在城外四十里處，山中草木繁盛，蜂蝶成群，故而得名。山下有一碧波之潭，名曰碧雲潭。沈銘的府邸蜂鳴院，就在半山腰的一塊平地上。施世綸和手下趕往沈府時，沈銘之父沈榮和縣令梁世錦已在家中等候。

施世綸見了沈榮，忙問他沈銘是如何墜崖身亡的。沈榮說昨天沈銘喝了酒，送客下山時不慎跌落了山谷。昨日沈銘送走的客人，正是縣令梁世錦。站立一旁的梁世錦忙點頭稱是。

梁世錦說，沈榮是前任縣令，昨日是端午節，所以他專程來看望。昨天午後，沈榮父子請他喝酒，不料天降大雨，一直到傍晚才離開。沈銘送他下山，不料他在回山的路上出了事……

施世綸

施世綸聽罷，心中略有所思，跟著眾人來到了案發現場。這是一條靠山開鑿的山路，沈銘墜崖的地點在路的中段位置，左邊靠著山右邊靠著水，由於地勢陡峭，靠水的那一端有藤木欄杆。山崖有四五丈高，下面潭水清澈，上面漂浮著幾根樹藤，岸邊有幾條死魚。

施世綸心中疑惑：此地雖然陡峭，但靠水一邊的藤條牢固結實，人是不會輕易從此地掉落下去的。施世綸問沈榮，昨日沈銘喝了多少酒？沈榮還未答話，梁世錦忙說昨日沈銘並未喝酒，是沈榮記錯了。當時三人雖然喝酒敘舊，但沈銘以身體有恙為由，一直以茶代酒。

施世綸又問昨日是否還有別人在場？梁世錦回答：昨日慧寅法師也來過，他們一起吃了晚飯。施世綸是知道慧寅和尚的，他是蜂鳴山後棲雲禪寺的住持。慧寅和尚寫得一手好字，沈銘時常請他來家裡做客，昨日慧寅在沈家並不奇怪。

施世綸又問梁世錦，昨日慧寅和尚是幾時走的？梁世錦回答：昨日大雨不斷，山洪沖斷了石橋，慧寅法師昨晚留在沈家住宿，並未離開。施世綸忙問慧寅和尚現在在何處？施世綸話音剛落，幾個和尚就從山上下來了，為首的和尚正是慧寅。

慧寅和尚年紀不到30歲，施世綸早前從好友沈銘口裡得知此人，卻沒想到此人如此年輕。慧寅把昨日留宿沈府的經過一一說出，並肯定地說沈銘昨日並未飲酒，前幾日沈銘被山中蜜蜂蜇傷，被蜇傷是最忌諱飲酒的，故而沈銘沒有飲酒。

施世綸眉頭一皺，心中疑惑陡增。沈銘昨日沒有喝酒，山道又有藤條護欄，他是如何墜崖身亡的呢？難不成是被人所害，推下山崖墜亡的？若真是這樣，那兇手就在昨日赴宴的人中，所有人都逃脫不了嫌疑。

施世綸問慧寅和尚，昨日留宿在沈府和誰住在一起？慧寅說與老人家人沈賢住在東偏房裡。施世綸叫來沈賢詢問，證明慧寅和尚所言不假。慧寅和尚的嫌疑被排除了，施世綸又把昨日在山上的人都叫來盤查了一遍，結果並未找到可疑物件。

就在此時，梁世錦突然提到了一個細節：昨日沈榮以不勝酒力為由，提前離開了酒席。這個細節讓施世綸生疑，沈榮身體強壯，且擅長飲酒，怎麼會自稱不勝酒力呢？施世綸讓手下去找沈榮來問話。

片刻之後，手下急匆匆跑來大喊：“不好了，沈榮上吊自殺了！”

施世綸聽罷大驚，忙跟著手下來到了後院的一棵樹下，果然見到沈榮上吊了。此時沈家的僕人正把沈榮從樹上放下，又是掐人中又是捶胸膛，忙活了大半天，沈榮終於醒了過來。沈榮醒來後，“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著說：“施大人，不要再查了，沈銘是我害死的！”

沈榮的話讓人瞠目結舌，沈榮為何要殺了自己的兒子？這真是令人不可思議。施世綸把沈榮扶到客廳裡坐定，問他為何要殺死自己的兒子，這裡面究竟有什麼秘密？沈榮哭喊道：“家醜啊，家醜！”

原來，沈榮在母親去世前納了一個貌美的小妾，小妾名叫婉兒。母親去世後，沈銘回到家中奔喪。沈銘看到婉兒貌美后，對她產生了非分之想，多次強行對婉兒調戲。沈榮見兒子如此敗德，便想殺了他以正家風。

端午節那天晚上，沈榮以不勝酒力為由提前離席，躲在沈銘送客返回必經的路上，待沈銘走到最危險處時，他將兒子推下山崖墜亡。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是他親手殺死了兒子。

施世綸做夢也沒想到，沈榮會殺死了兒子。施世綸問沈榮，他有沒有親眼見到沈銘調戲婉兒？沈榮說一開始他也不信，都是婉兒告訴他的。但十天前他親眼目睹了沈銘的惡行，沈榮說出了那天發生的事情：

那天午後，沈榮正在前廳乘涼，忽然後院傳來奇怪的聲響。沈榮推開窗戶看去，差點氣得昏死過去，只見兒子沈銘攔住婉兒動手動腳，開始時還只是撕扯摟抱，後來竟然膽大包天地去剝婉兒的衣服，婉兒力拒逃跑。若不是婉兒跑得快，只怕要釀出大禍了。

施世綸聽了沈榮之言，沉思片刻後問他，那日沈銘與婉兒糾纏，他聽到他們說了什麼沒有？沈榮說那日風大，且隔著窗戶和一個院子，他沒有聽清二人說了什麼，但二人撕扯糾纏的情形，他是看得一清二楚的，絕對不會有假。

沈銘的人品如何，施世綸最清楚。這個同鄉一向賢明忠厚，是絕對不會做出此等喪行敗德的事情的。但沈榮親眼目睹了兒子的暴行，又承認殺死了兒子，這讓人不得不接受這個殘忍的事實。施世綸心中煩悶不已，他回到客房把門關上，坐在案桌前伏案沉思。

此時手下推門走了進來，手中捧著一個紅色錦盒。施世綸問此盒從何而來？手下說是他勘察沈家時從婉兒的床底下找到的。開啟盒子一看，裡面有個小瓷瓶，瓶子沒有什麼稀奇，裡面裝著的一封書信卻很關鍵。

書信是沈銘寫給婉兒的情書，書法顯然是沈銘的字跡，再看落款寫著一個“銘”字。白紙黑字，證據確鑿，施世綸無話可說，只好把書信和瓶子裝起來。吃過午飯後，施世綸讓梁世錦回縣衙一趟，明天帶著幾個差役回來。

第二天，梁世錦帶著差役回來了，施世綸在沈家後花園設立了公堂。施世綸拍了一下驚堂木，問沈榮害死親兒子是否認罪？沈榮跪在地上叩頭不止，忙說殺人償命，他願意承擔罪行。施世綸怒喝：“想要認罪，豈能如此輕易？來人！”

左右聽到施世綸喊來人，個個掄起殺威棒準備動手拷打。圍觀的人都大惑不解，按理說沈榮已經認罪，就不能再進行拷打。但施世綸接下來的話更令人震驚，施世綸怒喝道：“將兇手婉兒、慧寅和尚拿下！”差役們衝上前去，將婉兒、慧寅雙雙擒拿，丟在公案之前。

這一幕發生在瞬息之間，在場之人都來不及反應，一個個都懵在了原地。施世綸走到慧寅和尚面前問他，事到如今是他招供呢？還是由施世綸待他說出來呢？慧寅和尚大呼冤枉，說聽不懂施世綸的話。施世綸見慧寅和尚不肯認罪，從袖子裡拿出了那封信，說起了破案的經過來。

昨日梁世錦回去後，施世綸坐在房中思索案情，他反覆對比所有人的證詞，細細推敲到半夜也沒有發現破案的線索。施世綸始終相信好友沈銘不會調戲汙辱婉兒，但案情事實就在眼前，他為此心中糾結和苦惱不已。久坐半夜，脖子痠痛不已，施世綸猛然抬頭髮現牆上掛著一幅題字。

這幅題字的一筆一劃很有特點，施世綸隱約想起好像在哪裡見過這樣的字跡。他猛然想起那封信來，從袖子中掏出信件對著題字對比，果然一筆一劃都非常相似。施世綸再看那題字的落款，上面寫著“林啟銘”三個字。施世綸見狀大驚，這林啟銘是何人？林啟銘就是慧寅，這是他的俗家名字。

施世綸看著信件上的那個“銘”字，再看看題字上的“銘”字，完全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信件上的“銘”字也許並非沈銘，而是和尚林啟銘。林啟銘擅長書法，他能模仿多種字型，他為了掩人耳目，用沈銘的字型寫信也不是沒有可能。施世綸從題字看出了端倪，也找到了慧寅和尚私通婉兒的證據。

施世綸把信件丟給慧寅和尚，問他信件是否是他的？慧寅和尚承認信件是他的，也大言不慚地承認與婉兒有私情，但始終不肯承認沈銘是他殺的。施世綸知道和尚不會輕易招供，於是怒喝道：“把雷公藤拿上來！”差役們聽罷，拿著一根滴水的雷公藤來到了案前。慧寅和尚見到雷公藤，像一堆爛泥癱軟在地。眾人見狀，還是大惑不解。

施世綸見眾人疑惑，便說明了緣由：“其實那天沈銘墜崖後，並沒有死亡！”這句話更像是一個地雷在人群中引爆了，眾人都齊刷刷看向施世綸，等待著他公佈這令人眼花繚亂的真相。施世綸不負眾望，說出了案子的真相。

施世綸說：沈銘身為水師副將，水性是一般人不能比的，一個小小的碧雲潭是困不住他的。這條雷公藤才是害死他的真正元兇！雷公藤又叫斷魂草、胡葛藤，此物毒性極大，中毒者頃刻就死。今早他已找人確認過，山中只有棲鴻寺慧寅和尚的住處才有此藤。所以沈銘不是淹死的，而是被毒死的，潭邊不起眼的地方有幾條死魚，就是被雷公藤毒死的。

斷腸草

眾人聽到此，揮拳衝上來要打慧寅。施世綸讓官差阻止了他們，案情到此還未完全真相大白。施世綸從袖子裡拿出了在婉兒房中找到的小瓶子，施世綸說當初他忽略了這個瓶子，但後來他終於想明白了，原來婉兒正是用這個瓶子裝了蜂蜜，並用這個瓶子陷害了沈銘。

這個瓶子如何陷害沈銘呢？施世綸讓沈榮站定不要動，隨後他把瓶子裡的蜂蜜潑到沈榮身上去。瞬息之間，蜂鳴山上成群的蜜蜂飛來，紛紛落在了沈榮身上，吮吸他身上的蜂蜜。施世綸用手驅趕蜜蜂，蜜蜂卻越聚越多，最後施世綸扯下了沈榮的衣服，蜜蜂才不再糾纏沈榮。

看到這一幕，所有的人都明白了。當初沈銘並非調戲婉兒，而是為她驅趕蜜蜂，為救她扯下了她的衣服。沈銘被蜜蜂所蜇，中了蜂毒不能飲酒，所以端午節時只能以茶代酒。沈銘並沒有調戲婉兒，這一切都是慧寅和婉兒的毒計。

果不其然，慧寅和尚承認了罪行。自從沈榮娶了婉兒後，婉兒嫌棄沈榮年老，便與常來家中做客的慧寅和尚勾搭起來。二人知道私通難成長久夫妻，只有殺了沈家父子才能雙宿雙棲。二人盤算許久，終於想到了一條一箭雙鵰的毒計。

先是婉兒趁沈榮醉酒時在房中做戲，故意讓沈榮看見沈銘救人的那一幕。沈榮醉得不能動彈，卻能遠遠看見沈銘調戲婉兒。婉兒不斷給沈榮吹枕頭風，讓沈榮堅定了要殺掉兒子的決心，並準備在端午節動手。婉兒得知沈榮的所有計劃後，讓慧寅和尚提前在碧雲潭裡拋入大量雷公藤。

端午節那天，沈榮藉故不勝酒力提前離席，躲在山道上最陡峭的地方。傍晚時分，沈銘把梁世錦送下山返回家，當他走到沈榮埋伏的地方時，沈榮將他推下山崖。沈銘猝不及防掉入潭中，免不了灌了幾口水。碧雲潭本就不大，加之沈銘落水的地方佈滿雷公藤，沈銘喝了有毒的水，很快中毒身亡。

沈銘被殺後，慧寅和尚想讓人撈起潭中的雷公藤，但不巧的是山洪爆發沖斷了石橋，慧寅和尚來不及去叫人，只好在沈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他跑去碧雲潭一看，發現潭中的雷公藤大多被洪水沖走，只有幾小根稀稀拉拉地泡在水裡。慧寅和尚見狀，料想沒人會在意這幾根藤條，於是便置之不理。

慧寅和尚證明對沈銘之死無關，成功地躲過了施世綸的盤查。他和婉兒等待著沈榮投案自首，一旦施世綸將他斬首，他們就輕鬆地解決了沈家父子，全盤計劃都成功了。但他沒想到的是，施世綸讓人撈起了雷公藤，並透過題字發現了他與婉兒的私情。

案子真相大白，慧寅與婉兒為私情佈下毒計，企圖一箭雙鵰。沈榮聽信讒言害死了兒子，差點也害死了自己。慧寅與婉兒心機之深，布計之毒，可見一斑。若不是施世綸明察秋毫，此案將成冤案。案子最後，慧寅與婉兒被判斬首，沈榮誤殺兒子被判三年徒刑。

此案再次證明，人心險惡，著實令人汗顏。行文至此，不得不寫詩嘆曰：

蜂鳴山上命案生，兒子命喪老父親。

小妾和尚布毒計，蜜蜂飛來害好人。

施公明察破奇案，惡人斬首下地獄。

自古姦情出人命，做人還得講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