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火車筆記:廣西來的火車

火車筆記:廣西來的火車

梁東方

火車剛剛啟動,一位身材矮小的女子就開始在車廂裡賣牙刷了。旅客坐著她站著,也不大能看到她的身形,只能聽到她的高聲。

她言辭懇切,從一開始好像就在和什麼看不見聽不見的人打價格戰,不好意思拒絕,價格就一降再降,最後是大出血的破產價:十塊錢四個牙刷再免費送一管牙膏。

她人小聲高,廣西普通話發音尖銳響亮,坐在她旁邊簡直是震耳欲聾,讓人不自覺地就有了捂耳朵的動作。但是立刻覺著這樣太不給人家面子,就假裝是耳朵癢了,低著頭摸一摸而已。

這種穿著類似鐵路制服的銷售人員和鐵路的關係實際上是純粹的僱傭與被僱傭的關係,鐵路提供銷售場地和貨源,銷售者付費提貨然後計件提成,而鐵路默許其穿著類似鐵路的制服,用模糊的方式讓乘客以為這是鐵路自己在銷售,以獲得信任。

這不,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有人要買。她立刻就興奮了,變得有點語無倫次起來;既定的話語還沒有說完,就已經有了立竿見影的成果,這是太令人高興的事情啦。可是這個人之後就再沒有第二個人了,於是就降低了聲音懇求剛才她臨時拉了給她用牙膏擦字的時候當助手的女子。那女子不好意思拒絕,就也買了,但是卻又要求再多給一個牙刷。女售貨員就懇切地說真的不行了,已經是最便宜了,就十塊錢啊!十塊錢不多,一盒煙錢,半瓶酒錢,十塊錢十塊錢,十塊錢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馬上,她就又恢復到了自己的套話裡,目光遊弋著去捕捉整個車廂裡任何一個哪怕只是眼珠向她這邊動了動的下一個可能的購買者。

火車筆記:廣西來的火車

大家都沉默著,各自看著手機。在賣牙刷的喧囂終於過去以後,人們才發現有一個沒有頭髮的旅客外放聲音看電視劇。剛才的電視劇的聲音被賣牙刷的聲音壓制著,現在突然沒有了壓制,就顯得聲音很大。聲音很大大家也都忍著,覺著他這樣看一會兒也就不看了吧。

綠皮車已經很少了,這趟碩果僅存的車上都是能買到票的幸運一族。大家很自我約束,少有不文明的人。對於這種不自覺的現象都抱著一種寬容的態度,覺著反正一會兒就下車了,或者他也未必就會一直看下去,至少自己可以用安靜來反襯其不安靜。這是底層的不較真兒的相處之道。

他至少看了半個小時,一直到那種假模假式的電視劇腔調讓他自己也看煩了為止。他不看了,所有人都暗暗地長舒了一口氣,車廂裡一下就更安靜了,只剩下了普速列車執行著的時候車輪與鐵軌之間有節奏的撞擊與摩擦之聲。這種聲音很催眠。

安靜之中,從車廂那頭慢慢地傳過來一個聲音:去北京的旅客,健康寶和48小時之內的核酸陰性證明有沒有?有沒有?

然後又是一次次更靠近一些的重複:去北京的旅客,健康寶和48小時之內的核酸陰性證明有沒有?有沒有?

這位列車員也操著廣西味道的普通話,似乎是因為不熟練而語速和緩,又似乎是因為性情如此故而態度平穩。他來查去北京的人的健康報和核酸,也只是按照自己的手持機器上的顯示的對去北京的位置上的旅客,問有沒有,答了有,也就可以了,並不看。這種並不看的過程他又是十分認真的,不放過任何一個去北京的人,哪怕對方在睡覺,也一定要叫醒以後確認一下,才會去問下一個、下一排。這種詢問格式即使職責所繫,需要一一確認,也更包含著一層提醒的意思。意思是如果這兩樣東西有一樣不具備的話,到北京出站的時候就會有麻煩。

火車筆記:廣西來的火車

而跟在他身後的測體溫的工作人員,乾脆就不吭聲,直接將手槍式的測溫器一一湊在每個人的裸露在外的面板上,手上臉上脖子上,一一地滴一聲,很快地走過。

車到保定之前,廣播和列車員都早早地就開始口頭提醒到站資訊,兩側的車門前走廊上排上了大隊,好像有一半人都要下車。車下的站臺上也排著大隊,與下車人數幾乎相等的人在等著上車。

還有一站就到終點了,千里迢迢的奔波,即將告一段落,火車絲毫沒有倦色,依舊是緩緩地到來,緩緩地啟動,出站以後才逐漸提升到額定速度。

行程如流,旅途中的人和事、情和景,它們在內心中形成的波瀾以及人與物的小細節,就是旅程本身。它們不持久,稍縱即逝,反而讓人珍惜。一切感受都因為自己在路上,不可能深入,也不必深入,這可能就是旅行之美的重要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