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浮萍如老母

浮萍如老母

浮萍如老母

浮萍如老母

自從父親去世以後,我每次在家,一向不常愛說話的母親近來似乎跟我有很多的話要說。零零散散地言語裡,無不透漏著大多數老人同樣的生活軌跡,如同湖中的浮萍一般。年輕時,老母養育了我們兄弟三人;年老後,百般孤獨,更顯漂泊。

母親的命運如同浮萍般,生下來不久就四處漂泊。母親跟我說起了她自己遠香名字的來歷,她四歲半的時候,曾經被一家武漢人收養,後來那家人到廣東打工,把母親也帶去了。外公外婆時常去廣東探望,也許是外公外婆舍不下自己的閨女,加上母親被收養的時候已經懂了許多的事情。養父養母在母親十歲那年,還是決定讓外公外婆重新接回家。後來外公外婆以母親曾經被人收養,又出過遠門,日夜思念地經歷,既要不使母親委屈,又要讓母親在眾多兄弟姐妹當中又顯得特別地珍愛,所以最後給母親取名為遠香。在兄弟姊妹八人當中,唯有母親的名字裡帶著一個外公外婆認為都要蓋過其他子女的字,那就是名字的最後一個香字。說到這裡,母親微微地笑了。我已經感受到,母親到現在都清楚地記得她名字的來歷和含義,可見外公外婆當年取名的高明與厚愛。

其實在我的印象裡,母親只讀過三年小學,從不善言辭,也從不見母親說過主持家務活動內容的話。母親也是從來不上桌吃飯的,哪怕是吃年夜飯的時候也不曾見過母親上過桌吃飯的。除了去集市裡賣菜以外,母親是極少出門的,也極少出去串門,哪怕是隻有一百米左右的外婆家,也少見母親去過。總之,母親在我的心裡,就如同湖中的浮萍般,常年就不曾挪動一下。我也很少見母親養貓養狗,甚至是很少養雞鴨之類的家禽。母親不喜歡這些家禽滿屋子到處拉屎,很不衛生。也讓我總想問問母親為什麼不養些雞鴨貼補家用呢?

這不,我這些時日比較空閒,母親那一樁樁一堆堆從未聽說過的往事不斷讓我聽得耳暈目眩,雲裡霧裡。母親說,她剛出嫁沒幾年,因家庭突遭變故,從大冶保安搬到黃石西塞孃家來。沒有地方住,就在二舅家東旁,搭了一個簡易木棚房。後來幾經周折,在現在的呂家墩中間一個空地上批了一塊地皮。母親和父親到處撿磚頭回家,大半都是人家不要的那種還有大半截的斷磚,還有個頭大而且笨重的耐火磚等等,總之就是人家看不上的那種。只要一尋得空閒,母親就四處尋找和收攏廢舊的磚頭和廢舊的木條,和父親一起用板車拉回來。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才蓋起了一層平房來。

突然間,我發現母親說話的聲音開始有些停頓,眼淚也順勢流了出來。啊,這是母親窖藏了四十五年的眼淚,深深地埋藏在母親心頭。眼淚流出地那一刻,散發著母親四十五年來醇厚的悲傷,也瀰漫著母親四十五年來淡淡的委屈,似乎還蘊藏著母親四十五年來綿柔回甘的欣慰。當年的小木屋,三個未長大的兒子嗷嗷待哺,悲傷已極;當初嫁給父親的時候,父親家裡的條件還是大多數人家都企望不及的,總以為後半輩子可以無憂無慮了,孃家的左鄰右舍也總是羨慕母親找了一個好人家。哪想到沒幾年時間,就家道中落,淪落到如今已全然沒有了立足之地的境地。委屈之情在兄弟姊妹八個人當中已經是無地自容了。但欣慰的是,現在房子變大變多了,三個兒子都長大了,而且還有三個孫子一個孫女,長孫子馬上就要出國讀博士了。此時的母親,只有眼淚,卻沒了當年的那種絕望之情;也不曾聽到母親的哭聲,因為母親現在是很自豪的,也是幸福的。這時的我,胸口突然有種莫名的壓迫感,呼吸困難,眼角溼潤了。是那窖藏四十五年的眼淚,打動了我這個已是四十六歲的兒子。這麼多年以來,從未見過母親如此地傷心,還流出了眼淚。欲發的讓人感受到母親還有很多很多的陳年往事。

說到母親曾經被人收養過,母親說,家裡姊妹八個中,母親行六,姐妹裡排第三,其中三位哥哥,兩位姐姐,兩位妹妹。由於人口多,生活比較艱難,二姨娘也被賈前灣一人家收養。母親說到這裡,卻略微一笑,說到當初父親剛剛來的時候,外公對父親特別地好。母親卻說那是外公別有意圖,是想父親教一教大舅家的大表哥木工的手藝。母親還講述了大舅在黃石建築工程有限公司上班的很多事情,比如大舅在工地上曾經被木頭砸中過。母親自己在王家裡菜場幹過活,每次回家,十四公里路,經常是步行回的家,只因太擔心家裡的三個孩子是否吃飽飯,穿暖衣了。母親雖小,猶似浮萍般,盼著兒郎們快快成長。

還有一回,母親說起了一件事情,說是八三年分地到戶時,很多人其實都不願意分地,願意吃大鍋飯,原因是分地到戶以後需要個人繳土地稅。這就讓大家心裡一下子就沒了底,以為大家一起種地都吃不飽飯,各家各戶單獨種地了,一樣會吃不飽飯,哪還會有錢繳稅啊?最後還是生產隊隊長呂建傑(大家親切地稱呼他“乾魚頭”)堅持把地分了出去。分地以後,在道士洑村小學西頭的葉老師家的媽媽就破口大罵生產隊隊長,說是國家的地不該分。其實是擔心飯都吃不上,哪有錢交土地稅呢?

說到當初分地到戶抓鬮時,母親頓了一下,不善言辭的母親似乎在組織語言。接著說,事後大家都說抓鬮有假,不合理。說要明著分,好壞搭配。因為抓鬮時,好事的人把好地的鬮放在箱子底下,把壞地的鬮放在箱子上面,然後抖動箱子時,有意掌握力度,看似用力翻動箱子裡面的鬮,實則沒多大翻動。知道箇中玄機的人起先都不去抓鬮,那些不知箇中玄機的村民則是吃了個啞巴虧。母親說自己抓到了幾塊好地,臉上掛滿了笑容。

再後來,母親東家長,西家短的猶如細水長流,更似八月的芝麻,個頭雖小,卻是有滋有味,唇齒留香。東一句隔壁紅坨家原來是個地主,成分不好,物件不好找,後來在浠水找的物件。西一句家裡的美樂牌電扇和張叔叔(大夥親切地稱呼他“張個猴子”。注 : 西塞語習慣。)家的電扇是一起買的,都是八三年在西塞鄉供銷社買的。張叔叔家的電風扇兩千年左右就不能用了,而我家的那臺電扇至今還在使用,而且定時功能和指示燈都是好的,只有轉頭的功能沒有了。母親對家裡的這臺電風扇好像特別懷念,眼角間,充滿了徘徊。

又不知哪一日,母親說父親的事情來,說父親在世的時候說人在世上做什麼行業,在地下也是幹同樣的行業。還說周圍的人也是這樣說,當官的人在地下還是當官的。母親說的似乎特別地認真,像是在聽詢我的意見,又像是在擔心著什麼。

記得在我小時候的印象裡,我還只是個位數的年紀,母親經常讓我提著只能裝四五斤水的小鋁罐(類似現在裝飯的保溫杯大小)去離家二十米外的水塘提水回家洗腳。母親在悄無聲息地告訴我,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要自己親自去做。從不慣著我們。但奇怪的是,很小的我,卻沒了在保安奶奶老家那種一百個不情願。母親的每一次吩咐,我都很奇怪的照著做的特別特別的好。也許是母子連心,也或許是離開母親有七年多之久,特別想念母親的緣故吧。因為在保安奶奶家待了七年多,我有多麼的不聽話,我想記也不記得了。但是有一件事至今記得非常清楚。有一天上午,跟著爹爹大姑二姑在後山上幹活,把我帶在一旁。眼看太陽高照,大家口渴難耐,便讓我回家取水解渴。我不知怎的,一路走我是一路把水往外倒,到了地裡,壺裡已經沒有多少水了,也記不得有誰說了我沒有,只知道自己哭著跑著要回黃石西塞去找母親,全然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走不走的到西塞去?然後全家人一下子就亂成一鍋粥,四處尋找,好在路上有熟人認得我,把我帶回了保安奶奶家,才平了這場風波。

在奶奶家我特別地喜歡坐車,每次都是抓住機會一定要吵著鬧著要坐車。有時候還會看到有火車,非常稀奇。到後來發現,有時候坐車時,跟自己的想法不一樣,以為坐上了汽車,總可以回到母親那裡了,原本天真幼稚的我總是在這個“坑”裡出不來。我思念我的母親,也深深地愛著我的母親,也時時刻刻地離不開我的母親。大家只知道我喜歡坐車,卻不知道我坐車的目的。

母親不只是讓我想念,我更佩服母親教育子女的智慧。比如說,談起她的三個孫子,三個兒媳婦一致認為,婆婆不喜歡這三個孫子。因為母親好像從來就沒有抱過三個孫子。她們也經常向她的三個兒子投訴,母親把三個孫子餓著了。因為母親從來不給她的三個孫子餵飯吃,母親認為,三個孫子餓了,自己會吃飯的。你越喂他吃,他越不吃。結果證明,三個孫子並沒有餓死,反而自己吃飯越吃越香。母親一生看似“碌碌無為”,但讓母親自豪地一件事就是生了三個兒子,而且是特別孝順的三個兒子。這些功勞都是母親的,也是母親一手培養出來的。這時的我,胸口突然有種莫名的壓迫感,呼吸困難,眼角溼潤了。

母親至今還記起當初我大哥出生的情況,母親說,那時母親住在外婆家,大概是個元旦過後,母親感覺肚子疼的厲害,外公外婆把母親送到黃石三醫院,生下了我的大哥。過了幾天出院了,直接回保安老家,可是那天沒有去保安的直達車,連中途轉車去都沒有了。現在猜想,大概是到了年底,車輛排程不過來的緣故吧。所以只好在黃石火車站坐火車,中途轉火車到大冶金山店南灣下的火車,由本家的幾位親戚綁好竹床,鋪好被子,抬著母親,由父親的好友(究竟是誰母親真是記不起來了)抱著大哥,一路走過半個金山店到達我二姑家的杜立林灣子,再到白沙泉,再翻過一座小山包,輾轉十五公里的路程,費勁周折才安全回的老家徐於信灣。在母親的記憶裡,對於五十年前在大冶金山店南灣下的火車這件事那是記憶猶新,特別是母親說到南灣這個地名時,我還特意反問了一下,母親很堅定地說是在南灣下的火車。我後來用百度地圖特意搜了一下金山店,還真發現了有南灣這個地名。而且南灣到現在都還是一個火車站點。很顯然,大哥在母親的位置是多麼的重要啊。

浮萍如母,母如浮萍。浮萍滿湖,母滿五湖。

附記 :

值此壬寅年中秋佳節臨近之際,藉此薄文,獻給天下的母親,壽如滿月,福如滿天星。

徐大少黃石拙筆

2022年9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