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擒柏林電影節“金銀二熊”的國產懸疑文藝片《白日焰火》，似乎有點姍姍來遲的感覺，如果早出現十年，中國本土型別片的市場會是怎樣的一番繁榮景象。1998年賈樟柯的處女作《小武》已經開創了獨具個人風格型別的藝術雛形，加上他的《站臺》和《三峽好人》，風格化異常凸顯，開闢了現代寓言式的型別藝術。然而，拿國際大獎拿到手軟的賈樟柯並沒有突破國內商業環境製造的尷尬瓶頸，也由此淪為“牆內開花牆外香”的低調收場。《白日焰火》之所以能智慧地把“內”和“外”兩字互置，成了“牆外開花牆內香”，就在於電影除去文藝本色，還加註了個人風格的商業型別試水模式，在縝密的懸疑設定與鬆散的敘事語境中，摸索出了感官興奮點。過億的票房加上觀眾及評論的熱捧，讓這部冷豔的驚悚文藝片牆外開了花，也使牆內香氣撲鼻。

《白日焰火》非常巧妙地用一起碎屍案作為情節切口，用刑偵的線索，去講述案情背後藏匿的人性底色，撕開的是情感的道義背叛與世俗的冷漠旁觀，表達出一份理想化的自我毀滅與救贖。編導刀亦男用作家式的意象語境，層層剝開被殘酷瘋狂虛掩的假面，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個試圖相互取暖的孤獨者無法倒退的滴血人生。他們都在等待光明的一瞬，潦倒警察張自力如此，隱忍負重的洗衣店女工吳志貞亦如此，似乎也包括“活死人”梁志軍。如果說5年來張自力已經從失敗婚姻中走出來了，卻在負傷退出警界後又陷入了另一場撲朔迷離的孤戀中。而女主人公吳志貞則牽扯於多起碎屍案中，張自力有意地靠近她，起初是為了探察謎底卻在次次接觸中對吳志貞情感世界本能的自我封閉之後所隱藏著的巨大問號，引發興致。吳志貞獨來獨往、面無表情地出沒於這個冰凍城市的一隅，將所有快與不快的情緒埋於心間，起因看似是丈夫梁志軍的“死”。梁志軍是電影裡的“關鍵先生”，卻像遊離於張自力與吳志貞之間的精神幽靈，他用自己扭曲的愛抹殺了妻子對罪惡的原始懺悔，卻又讓她心生逃離夢魘之念：她為了擺脫其“陰魂”糾纏，自制謊言讓梁志軍現身伏法。或許這都是劇情引申的猜測，真正的故事文字是吳志貞在失手殺了那個她無力賠償又屢次凌辱她的皮衣男之後，徹底迷失了自我，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只是防衛過失，而梁志軍愛妻心切“犧牲自己”卻欲蓋彌彰，反陷罪愛深淵。

影片三分之二的案情鋪墊，引出了兩層現實寓意，一是暴露了社會階層關係的“叢林法則”，越是處於底層越容易在受到無辜侵害時，釋放最原始的暴力來解決矛盾衝突。吳志貞本是受害者，卻在過失殺人後為掩蓋真相讓丈夫走上了不歸路，使她又成了施惡者，並將自己永遠關進黑暗的道義牢籠裡。這時，張自力意外地闖進了她的生活，由此引爆了另一層社會寓意—用情感的匕首捅開一條道德活口。每個人的人生都是分時間點的，在這個點遇到什麼人也許將改變你的一生。吳志貞就是在她循規蹈矩、進退兩難的人生關口，遇到了同樣沒有生活目標的張自力，兩顆瀕臨絕望的心開始慢慢融合，但彼此對情感的依靠點完全不同，時時刻刻生活在忐忑不安中的吳志貞一心想擺脫現狀，她對張自力大聲嘶吼著“別再跟著我了”，其實是在發洩一種壓抑許久的苦悶。當他們在滑野冰時，張自力弓著腰，步履不穩地跟著已偏離冰場像被一股神秘力量牽引著的吳志貞身後，我在揣摩張自力當時的思緒，前方那無盡的黑暗深處究竟隱藏著什麼秘密，要這麼用力拽拉她空虛迷失的心靈。寂靜的黑夜帶著刀割般的寒氣，瀰漫著赤裸裸的肅殺之意。張自力奮力追上去，兩人摔倒，她一言不發地望著張自力，倔強的嘴角流露出欲言又止的不甘，他湊上前，凝視她黯淡無助的眼神，那一刻陷入了迷亂紛雜的情感混沌中。

梁志軍拒捕時從吳志貞身邊跑過，並沒有回頭再望一眼吳志貞，可想他對妻子最本能的愛卻以最愚蠢、最低階的自嘗惡果終結了。梁志軍的悲劇和張自力的獨舞，是這部電影最迷人與最令人臆想的段落，他們都是在以一種自我的理想主色彩，來排解那份相似的孤獨感，卻在毫無徵兆的人生歸途中一個向惡、一個向善，過往來兮，令人嗟嘆。在這兒，我們應該往後倒退影像，梁志軍和吳志貞默默地坐在床邊，他去撩撥她的頭髮，她擺脫，起身走向窗邊，鏡頭拉到了衛生間，地上放著寒光逼人的冰刀鞋，那種愛恨交錯的不知所措，在黑夜無聲的譏諷嘲笑裡，彼此極端情緒拉扯的那種氣氛，讓人不寒而慄。吳志貞看似滴水不漏的謊言，透著幾分對殘酷社會的報復，更有她對梁志軍虐戀禁錮的奮力掙扎。她以為沒了梁志軍，生活會從頭開始，卻沒曾想自己永遠無法走出那自設的無邊泥潭。所有的蛛絲馬跡都沒能逃過張自力敏銳的洞察力，那夜在摩天輪上，張自力指著遠處閃著霓虹燈的“白日焰火”夜總會，吳志貞說出了真相也徹底釋放了自己，她想留住這消失已久的激情，卻也清楚那飛蛾撲火的下場。電影到了高潮處，吳志貞被帶上警車，這時高樓上張自力燃放了無數的煙花，呼嘯而過沖天綻放的那些逃離黑夜的焰火，在白天依舊璀璨奪目，表達著對無常社會、生存之困撕心裂肺的控訴，也喻示著心向光明的彼此救助，傳遞出對生命輪迴的敬意與期待。囚車裡的吳志貞露出了那若隱若現的笑意。

《白日焰火》很巧妙地劍走偏鋒，用絲絲入扣的懸念帶出歐·享利式道德形態意向的反轉。它沒有迴避現實，反而很戲劇化地運用文學筆法表達了對殘酷現實的理想化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