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瘸三爺的家園

聽到哭鬧聲,我從茄子、辣椒包圍圈中擠出來,豎起耳朵辨別方向。定好方位,將拔豬草的事暫時擱淺,我“閃電”般速度來到聲源點湊熱鬧。來到木窗下,我踮起腳向裡探望。瘸三爺的婆娘正坐在院壩裡哭爹叫娘。周圍聚著幾個大人,正勞心費舌地勸道,算了,讓他逃命去吧。我抓著腦袋揣摩半天,也弄不出個所以然,沒有戰爭,為什麼要逃?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來,瘸三爺自覺搬離小村,實出無奈。一人女人勸道,麻風病會傳人的,你先帶著孩子過,他治好了,就會回來。知道事由,猜想沒什麼稀奇事,我腳下生風,回到蔬菜叢中,刨我的酸漿草、野辣子草,若豬群喊叫時間過長,我是要吃母親棍子送來的跳腳米線,我寧願吃香噴噴的豬肉。

“嘀答、嘀答”,洗好的豬草在籃子裡滴水,從小河回到家裡,我手中小桶裡還多了幾條小魚,用糞箕洗豬草時,順便向水草底抬了幾下,水珠兒爭先恐後跑回河裡,小魚離開水便驚慌失措在糞箕裡跳踉,小桶便成了小魚兒安心的地方。蹾下籃子,我顧眄母親,她正忙著將乾柴送進鍋洞。我綽起門坎邊豎著的細棍子,藏在草垛後面,手腳勤快地拿出木盆、菜刀,切起豬草。“噗嗤、噗嗤”,火塘上的砂鍋正冒著熱氣。母親站起身走過來說,你找個凳子來,我切。母親切速太快,我不敢看。我仰視她的眼睛說,媽,你給我講講瘸三爺的事,他為什麼要離開村子,去哪兒了?母親告訴我一些,七拼八湊得到些訊息。

前些日子,瘸三爺身上、手上突然出現一塊兩片的水泡、紅疙瘩,起初認為是不小心碰到漆樹,引起來的斑疹、丘疹,便尋來土方子,搗碎韭菜,用韭菜汁擦洗,不見效。隨後,他面板泡腫,四肢肌肉無力。大隊領導警告,你趕快離開村子,得了麻風病,會傳染害死人的。一天夜裡,瘸三爺帶上衣物、糧食知趣地離開小村,到十公里外的鹿刨洞去住。鹿刨洞在一座石山肚子中,有四五十平方米大的地盤。石山如一座孤島立在萬畝荒沙地的中央,石山後面一公里處有條繞山公路,荒地前面邊緣是一條二十多米寬的大溝,溝中流水潺潺,一年四季不斷流。這條菁溝深不見底,雜木叢生,荊棘亂長,如國界將瘸三爺與村人隔絕。

瘸三爺挖野菜,吃野果,開荒地。荒地土質不好,不長莊稼,瘸三爺就探著試著從菁溝斜坡上刨些腐葉土來改良,種莊稼、栽蔬菜。分株、種子、嫁接繁殖,野板栗、雞素子、蘋果、梨樹圍著鹿刨洞半枯半長,一寸兩寸,一畝兩畝荒地,慢慢出現綠樣。除了果樹,還有云南松、華山松、杜鵑、青岡櫟,一爿一爿,成線結隊。一群群雞在林間追逐,幾隻豬在小木房中咣噹咣噹哼嘰。瘸三爺得的是不是麻風病沒有確診,在山林中喝菁溝水,和蟲子搶吃蔬菜野果,生活幾年後,他的病就慢慢好了。

讀小學期間,我三次參加鹿刨洞周邊種殼松活動,還有中學的學生,我們挎著空書包,提著小鋤頭,幾條長龍排出去,看不到頭,瞅不見尾。到山上,從大口袋中分來殼松,華山松的種子,可好吃了。分散到荒沙地中,我們邊吃邊種。老遠見到鹿刨洞炊煙裊裊,瘸三爺在他家煨水。站在石頭上高喊,過來喝水,但沒有人過去。被攆出來,現在又沒人理,瘸三爺的心是傷著了,我想。

節假日,我們放牛轉到鹿刨洞後面,那些樹叢中會有雞蛋散落,我們偷偷揣上幾個,回來後收藏起來,等聽見賣冰棒的叫聲在村中響起,我們便搜出來循聲而去換冰棒。這種事是萬萬不能讓父母親知道,否則不僅僅是吃跳腳米線那般輕罪。有時,我們懷裡揣著雞蛋,會遇到瘸三爺,他好像不知道一般,對我們笑笑。

當年三五歲的孩子,如今十多歲,爹沒病死,說明病好了,就不會傳染。大兒子馮大柱背些鹽巴、餅乾、鍋碗這類的東西送給瘸三爺。繞半天的路,到鹿刨洞後山,哎嘿!兒子站在大石頭上大聲招呼。半晌,瘸三爺一瘸一拐從樹林裡鑽出來,將背架上的豬肉或兩隻雞遞給兒子,從兒子手中接過工廠裡來的東西,愛憐地盯著兒子看。兒子說,爹,你病好了,就跟我回家吧?瘸三爺搖搖頭,綁穩東西,說,我離不開這些樹!倏爾,轉身不見了。婆娘帶著孩子又去求,一身泥的瘸三爺瞟一眼乾淨漂亮的媳婦,塌下腦袋,沉默不語。狠狠心,婆娘改嫁給瘸三爺的兄弟,帶著他的三個孩子。得到訊息,瘸三爺餓著肚子在沙地裡一天挖了一百多個樹塘,隨後倒下,睡一個星期,他爬起來繼續幹活。

幾個月後,馮大柱又去,瘸三爺告訴他,下次可以走直路,並用棍子指指方位。再去,馮大柱省去三倍的路,來到國界一樣的菁溝邊。菁溝壁上斜伸著一條小路,如一條蛇伏在溝壁上。沿著新翻泥土的小路,馮大柱拽著兩側的樹枝,慢慢趖下去。溝底幾根木頭架起一座小橋,再斜向上,上坡的是老路,有舊痕跡,他爬到萬畝荒地地盤上,一排排整齊的小樹正茁壯成長,一處寬敞的草地上,堆著一堆核桃、板栗,一棵小樹上拴著兩隻雞。馮大柱蹾下背籮,背籮裡有一套新衣服,他四周瞭望一番,探著往鹿刨洞方向走,前走不遠,便沒了去路,小樹四周全是火棘、倒掛刺。馮大柱只好置換好東西回家。

綠淺風疾,我和小夥伴邀約上山放牛。樹稀裸土多,炙熱,水牛打著響鼻,不安分地朝前邊走邊找青草,小牛兒尥蹶子尾隨其後。往常,我們將牛放在離村子不遠的小菁山,就在地上拋石子玩,一個小時候後,直接沿山邊去找牛,準能找到。這天,卻怎麼也找不到。我們揹著小籃子,漫山遍野都找遍了,也沒找到。爬上樹梢瞭望、靜聽響聲探找方法用了,到牛偏愛的水塘、莊稼地裡找,也沒找到。最後一招,回到原點,檢視牛腳跡,順著痕跡前行。路越走越遠,人倒慢慢清涼起來,抬頭,大片綠湧進眼中,茂密樹林,綠草依樹。我們已繞進鹿刨洞地盤,牛群正津津有味地吃草,附近,幾眼泉水咕咕冒水。口乾舌燥的我們,撅著屁股,趴在地上,嘴伸到冒泡的地方,暢快地吸飲。隨後,洗洗臉,躺在草坪上休整,爽朗極了。不久,我們開始找柴,鮮有枯樹枝,籃子多,地上幹樹枝不夠。雲南松高直,這些樹不是沒有樹杈,就是樹杈太細撐不了身體重量,我們無法上去砍樹枝。思索一陣,我們擠擠眼,想出個餿主意,砍小樹,一米多高的小樹,砍倒一棵,踢除枝葉,插在籃子裡剛好。

“不準砍樹?”正興高采烈忙活,一聲吼叫飛來。汪汪!汪汪!緊接著兩條狗此起彼伏兇叫。驚恐萬分,我們丟下籃子就跑,一下子蹽出半里,半天不敢回去。奇怪的是,瘸三爺未追來,狗也沒追咬,我們不敢回去。不久,牛沿著路上來,我們的小籃子也出現在可視範圍,籃裡只有幹樹枝。

“瘸三爺三隻腳,遇到豺狼跑不脫。”我們將心中的憤恨透過童謠發洩出來。從山上到公路,再到家裡,快樂如樹上的百靈鳥,暮歸的村民笑嘻嘻地看著我們。來到門前,看到父親嚴厲的面孔,我趕緊閉上嘴巴。剛放下小籃子。父親大聲命令,過來!我愣神地嗅嗅異樣的空氣,呆站猜測原由。你來,還是我來?父親沉著臉,彷彿有股火正在他心中正燃燒。我戰戰兢兢靠近,父親綽起一根細木棍,拉著我,揚起棍子狠狠地將我往死裡打。跳腳米線的滋味真不好受。我左右跳踉,躲閃。父親邊打邊罵,讓你再亂砍小樹!我遍體鱗傷,快撐不住的時候母親回來了,母親將我緊緊護在胸前,責問父親,她做錯什麼了,讓你下這麼重的狠手?父親義憤填膺罵道,亂砍小樹,村上剛才來罰款,半條豬的錢沒了。貧窮如洗的家遭此一劫,不知多長時間才能緩過氣來,那幾頭豬正養著,母親已經將它們換來錢的用途預計好了,這額外的支出當然讓她承受不起。母親鬆開我,癱坐在地上半天動不得。晚飯也被剝奪了,飢餓伴著我對瘸三爺的恨,度過難忘的一夜。後來,聽夥伴透露,不是瘸三爺告的嘴,是其中一個小夥伴的爹告訴村長的。

翌日,母親進山,晚上回來,我倚在門邊聽到她與父親的對話。我與瘸三爺商量,還是按山規來,母親說,我今天在空裸地方挖了二十多個樹塘,改明兒我們再去挖樹塘,只要挖夠一千個,村上的處罰就撤銷。父親喜滋滋地語氣,要得,這個辦法好!

八九十年代,其它地方亂砍亂伐嚴重,鹿刨洞萬畝林地彷彿是禁地,沒損失一棵樹。二000年後,樹木長勢喜人,有人便覬覦這遍地的寶,想盡各種辦法想借樹發家致富,但沒有一個人成功。有一天,我竟然在農村集貿市場看到了瘸三爺。他揹著背籮,趔趄走來。頭髮長得如野人,黑瘦的臉頰上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從上到下一身黑衣。他去理髮店裡理了發,又去買些生活用品,蹀躞而歸。我聽到有一個人在罵他,老不死的,前年,我從後山想偷棵樹換錢救急,這個瘸子放狗咬我,差點,小命不保了!該咬,旁邊幾個小年輕哈哈大笑。

這些年,村中蓋起很多澆灌房,用上電飯煲,電茶壺,電磁爐,沒人惦記柴來生火,外出打工的人多起來。村附近辦起魔芋加工廠,火麻加工廠,大片耕地被老闆承包種上青花菜、小夾豌豆,掙錢的地方多了,沒人琢磨偷樹掙錢的事。一條繞山白油路拐進瘸三爺的領地。瘸三爺的兒子馮大柱,重新打整,建起兩棟紅磚水泥房,房頂上安置一排太陽能真空管,兩噸大水箱倚著真空管,幾根太陽能路燈杆高高矗立在洞四周,莊園擺搭,人們三三兩兩會到那兒歇腳、喝水、拔野菜、撿菌子。馮大柱每天帶著兩條大狗滿山轉。

節假日,我不喜歡窩在城裡,到野外健走,享受綠生活成了我的主旋律。四十多分鐘的車程,我就能來到農村,呼吸新鮮空氣,拔些野菜,買些生態肉,有時用用家中的沼氣灶,省得雜物發酵太多,溢氣浪費。清晨,我就朝著村外,河上游的鹿刨洞方向跑步,增流的水量會和我戲鬧。走進林間,沁人心脾的感覺會讓我躺在草坪上,不想起來,一邊聆聽林間的天籟之音。若下午去,我便會找野花、尋野果,或刨些腐葉土回來栽花種菜。中秋節,在鹿刨洞我們邂逅了三隻羽毛多彩的野雞,它們從公路上大搖大擺地從我們面前經過,我們小心翼翼站在路邊,生怕驚擾到它們。前久,我再次進山鍛鍊、享受,嘰嘰喳喳,群鳥歡歌。瞭望,瘸三爺依著一株樹,低垂著頭,像是睡著了,大片大片的綠在微風中盪漾、齊聲歡唱。

瘸三爺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