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一直在落，似乎沒有歇息的意思，路上行人步履匆匆，空氣瀰漫著潮溼的暗香。

生活在長沙是幸福的。即便是綿綿秋雨，浸透著絲絲涼意，四季廝守的綠樹依然煥發著春光般明媚。桂花開得悄無聲息，遠遠地看見她對你微笑，那是眯著小眼的芬芳姑娘，特別招人喜歡。

撐一把傘走過，腳踩淺水的擠踏聲清脆爽朗，腳步的鏗鏘與水滴的輕柔擊掌共鳴。一隻淺黃色的蝴蝶裹著雨霧的沉重，有氣無力地扇動幾下翅膀，欲飛還墜，徒勞地掙扎，摔在地上不痛不癢。落地瞬間，淺水輕輕一顫，大地承受一擊，整個樹林都在交頭接耳，為一個卑微生命的逝去默默祈禱。順著生命劃過的最後痕跡，樹枝上掛著零星可數的幾片淺黃樹葉，他們熱切渴望地向我招手，期待我對生命的溫情道別。在樹上他們是生命的一部分，成為一棵樹生命延續的象徵和自豪的招牌。他們泛著翠綠時的高光時刻，整棵樹都是昂首挺胸、器宇軒昂。如今，樹葉刻下的蒼勁與乾涸被一片淺黃掩飾，搖搖欲墜。一片黃葉放棄掙扎，整棵樹都在微微顫抖，過往那段繁榮的歲月倏然而逝，露出鐵絲般乾癟的體膚。

我向一棵銀杏做最後的道別。周邊的桂花竟自怒放，展現出青春活力的秋日錯覺。她笑語盈盈的生命展現，給風中顫抖的銀杏以生命的鼓勁，一直陪著他熬過多雨的深秋。來年的春天，還會教他舒展新芽的要領。香樟在不動聲色地備孕，一派福廕遮蔽、多子多福的熱鬧景象，她以自身的經歷講述一個新陳代謝、生命輪迴的故事，以另一種方式苦口婆心地勸導銀杏關於歲月不老、光輝常駐的永恆主題。

銀杏是孤獨的。他身上流淌著深山老林的古老血統，作為滄海桑田的見證者、親歷者，從不為光陰流逝而焦慮，歡快是短暫的瞬間，憂鬱也是。快樂地抽枝、憂鬱地落葉、孤單地生長，活著活著失去了一同出生的夥伴們，活著活著只聽見腳下往更深處紮根的聲音，向大地申述自己的孤獨。他隨遇而安的樣子，看不出身世坎坷，他從深山、鄉野來到城市，畢竟是經過苦思冥想的煎熬，他已經孤獨慣了，能不能適應熱鬧繁華的都市和花枝招展的攀附，取決於他自己。他孤獨的樣子，又多少會在偶爾的喧囂後泛起對燈紅酒綠、霓虹霞彩的漣漪。終於還是來到了都市，被擠在一堆輩分靠後的“後浪”中，站立成了一棵樹的模樣，歲月的年輪難以在高貴的血脈中體現。

都被他的外表所迷惑，都誤解了銀杏的真實想法，他在回味春雨紛紛時酣飲的快意，被春光烘得全身軟軟的舒適。夏日裡蓄起的長髮，能做出任何新潮的髮型，被涼爽的夏風逐款擺弄。即使現在被秋日染成一片黃色，他還在憧憬嚴冬時節，是拙守冬藏的熱情，還是在北風吹過的時候擺出更優美的姿勢。那些被時光眷顧過的美好，被他藏在一樹的靜默裡。

我祈禱一棵樹的生命，他把凡間的繁華蕭瑟守成不經意的瞬間，把世俗的榮辱歡喜站成不刻意的挺拔，他還將許多美好的往昔傳遞給每一片黃葉，他還有聯翩夢想的一幕幕場景在憧憬。我站立再久都是一種徒勞，難猜透一棵樹秋天裡的心思。

又一片泛黃的銀杏葉與母體告別，被風掐斷的生命，變成一隻只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