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咩咩的西遊鬼話
小時候讀西遊記，覺得是歡歡喜喜一部兒童劇，長大後讀西遊，才曉得原來是個悲劇。
可悲的細節有許多，在之前的文章中，咩咩談過那個“壯志未酬身先死”的六耳獼猴，也聊過那個“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的奎木狼，更喟嘆過被現實磨平了稜角的哪吒與楊戩。
這些所有悲劇的開場，都是從東勝神洲傲來國的那隻猴子引出的，花果山上，自從迎來了那隻不知道哪塊石頭裡蹦出來的猴子以後，就歡天喜地，日夜笙歌，“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
你看那群猴子，“跳樹攀枝，採花覓果；拋彈子，邷麼兒，跑沙窩，砌寶塔；趕蜻蜓，撲八蜡···”何等輕鬆愉快，何等悠然自得！
本來，群猴是無主的，只有一兩隻年歲較大的老猴子主事，但沒有猴王。
然而，他們拜了那隻野猴子為王之後，一切都變了。
01
美猴王和其他的猴子不同，能當大王的人，都有點兒野心。美猴王的野心不是想佔了整個山頭，而是想要長生不老。
為了長生不老，他狠心拋下那幫猴子猴孫，“我明日就辭汝等下山，雲遊海角，遠涉天涯，務必訪此三者，學一個不老長生，常躲過閻君之難。”
眾猴雖然不捨大王就這樣離去，但依舊強裝笑顏，翻山越嶺，尋找果品，大擺宴席歡送美猴王。書裡寫：“人間縱有珍饈味，怎比山猴樂更寧？”
猴子求仙訪道，一去就是二十年，他的猴子猴孫們，就這樣翹首等待了二十年，而凡間的猴子，平均壽命也就只有二十年罷了！
老猴子死了，臨終前告知小猴子們：咱們有個大王去海外求仙了，他定能學會長生不老之術，回來教給咱們，與咱們共享繁華。
於是花果山的子子孫孫們都深深地記住了：他們有個大王去求仙了，終究會回來的。
美猴王終於回來了，可極目望去，花果山卻是一片死寂，再無往日輕靈，只聽得“猿啼悲切甚傷情”。
他高聲叫道：“孩兒們，我回來了！”
一聲叫喚，猴子們蹦蹦跳跳地跑出來，將猴王圍在中間，叩頭叫道：“大王，你好寬心！怎麼去了這麼久？把我們都撇在這裡，望你誠如飢渴！”
原來，在美猴王去學長生不老術的那段日子裡，花果山被妖魔肆虐，搶佔水簾洞府，捉走猴子猴孫。那群猴子哭訴道：“大王若再年載不來，我等連山洞盡屬他人矣。”
美猴王走了才沒幾年，連洞府都差點被人奪走，洞中一應物品全歸了他人，想要一隻石盆石碗做飯都不可得，自然一個個面黃肌瘦。
美猴王很生氣，當即就要殺上門前去報仇。
他學了一身的好本事，一個縱躍就跑到那作惡的妖魔洞府前，將那妖魔洞中大小妖精殺了個片甲不留。小猴子們看見他們的大王如此威風凜凜，更急頂禮膜拜，從此忠心不二。
02
花果山的猴子們，以為苦難這就結束了，從今以後，他們有了強大的王，再也沒有妖魔能夠侵犯他們的領地，再也沒有邪祟能給他們臉色看。
他們的大王有了新的名字，姓孫名悟空，於是眾猴高興地給自己也取名叫“二孫、三孫、細孫、小孫···”
再接下來，他們的大王東海奪神兵、地府勾生死，幫助猴子們統統實現了長生不老的願望，猴子們也從此彷彿高人一等。
猴子們永遠也不會問，為什麼他們的大王不在一開始回來的時候就將長生不老的法術（七十二變）教給他們，而是要在自己被地府鬼差抓去以後，才“順手”抹去了眾猴的名字。
孫悟空封了四個老猴將軍，又拜了六個魔王弟兄，整日裡大擺宴席，跳舞歡歌。
他們大張旗鼓地慶祝，敲鑼打鼓地向天下宣告，花果山的猴子從此站起來了，一般的小妖小動物都要臣服在花果山水簾洞下，幸福美滿的生活開始了···
但這一切，都是在那個白鬍須老爺爺到來之前。
那個自稱太白金星的老神仙，三言兩語將美猴王哄上了天去做神仙，卻沒有提及猴子猴孫們半句話。
孫悟空上天前，答應猴孩兒們：“待我上天去看看路，好帶你們上去同居住也。”猴子們點頭答應了，他們的大王說什麼話，他們都信。
大王說要和他們一起長生不老，他們就長生不老了，大王說要帶他們一起做神仙，也一定會實踐諾言。
他們又翹首等待，一等就是十幾年。他們不曉得，天上一日，人間一年，大王是將他們都忘了嗎？不，不，不會的，當初他去海外求仙，一去就是二十年，依然回來了，這一次，他也一定會回來。
可這一次，大王不僅沒帶他們上天一起做神仙，反而灰溜溜地回來了。
原來在天上，那個不可一世的美猴王孫悟空，居然只混到了一個弼馬溫的閒差，是末等的小官。
猴子們聽見悟空這樣說，早將苦守等待的哀怨拋到九霄雲外去了，趕忙安慰大王：“來得好！來得好！大王在這福地洞天為王，多麼悠閒快樂，何必去給神仙當馬伕！”
世人都講神仙好，可天上三六九等，規矩森嚴，哪裡有當山大王好！
於是樹旗稱王，號稱“齊天大聖”。齊天之名，何等威風自在，當然受到了天兵天將的討伐，孫悟空力戰巨靈神、哪吒三太子，得勝歸山，震懾七十二洞妖王，風光無限，猴孩兒們自然跟著沾光，走出去脖子都是挺的。
天庭見打不過，便又來招安，還在天上建起一座“齊天大聖府”，他們的大王便又跟著太白金星去了天宮。
雖然這一次依舊沒有邀請猴子猴孫們去天上，但他們堅信，大王不會忘記他們的。
03
幾個老猴子尋思著，前兩次大聖遠走回來，看見的是花果山的衰敗模樣，今番他已是堂堂的齊天大聖，猴子猴孫們得爭點氣了，於是他們演習武藝、修建屋舍，將一座巍峨大山修理得整整齊齊，漫山遍野鮮花開，吸引來無數走獸精怪駐足。
這回他們等得更久，足足有百十年——雖然對大聖來說，不過是半年光景。幸好群猴如今都是不老不死之身，等待的時間即便長些，又如何呢？
齊天大聖在天宮裡闖了禍事，大鬧蟠桃會後跑了回來，眾猴高興得不得了，趕緊奉上鮮果美酒，然而大聖爺卻齜牙咧嘴，嫌棄凡間的果酒不好吃。是啊，他在天宮裡喝慣了美酒吃慣了珍饈，自然看不上這山野裡釀出來的果酒。
再然後，玉帝點了十萬天兵天將，將花果山圍了個水洩不通。齊天大聖大戰天兵，打敗了哪吒太子，戰退了四大天王，卻還是讓天兵將七十二洞妖王都抓了去。好在，猴子們都相安無事。
這時又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一個二郎小聖，得高人與細犬相助，竟把齊天大聖給打敗了，捉回了天上。
沒關係，他們的大王乃是堂堂的齊天大聖，神通廣大法力無邊，連四大天王都奈何不了的人物，他們只要耐心等待，大王就一定能平安歸來。
都說樹倒猢猻散，可孫悟空的猴子猴孫們卻不曾散過。
等待，是這群猴子做慣了的事情。
即使山上的四萬七千群妖都逃跑了，即使猴子們被重創得連獵戶都打不過了，即使天兵天將一把火燒了花果山，即使這裡已成不毛之地···
可是隻要等待，大聖爺就一定會回來的，不是嗎？
大聖說了，他要踏南天、碎雲霄。他一定不會一去不回。
一百年，兩百年，三百年，四百年，五百年。猴子們不老不死，從人間的王莽篡漢一直等到了大唐盛世，齊天大聖依然沒有回來。
後來，有個訊息靈通的老猴子打聽到，大王被壓在五指山下了，要等一個唸經的和尚把他救出來，送他去西天取經，到時候大王成了佛，會再回來的。
這一次，猴子們開心不起來了。有小猴子小心翼翼地問：“大王為什麼一定要成仙成佛呢？做我們的大王不好嗎？”
老猴子咯咯地笑了：“等大王成了佛，他會帶我們一起去靈山，做個金身羅漢，那多威風啊！”
大王回來了，這一次，他頭上多了一個金箍。
04
大王第一次離開後回來，從美猴王變成了孫悟空；第二次離開後回來，從孫悟空變成了齊天大聖；而這一次，他從齊天大聖變成了孫行者。
“大王，你這次回來，是帶我們反攻天庭的嗎？”一隻小猴子天真爛漫地問道。
那小猴子離得太遠，孫悟空沒聽見，或許聽見了，他也不會答。
孫悟空氣鼓鼓地與猴子們講述那個呆愣的臭和尚有多不識賢愚：明明是個白骨精，老孫一棒將她打死，那和尚卻說我行兇作惡，不要我做徒弟。
對於大王說的那些取經啊、和尚啊之類的話，猴子們沒太聽懂。但是大王回來了，他們就高興，於是連忙敲鑼打鼓，倒酒舞曲。
大王知道了猴子們這幾百年過得艱難，回來後馬上大顯神通屠獵戶，又做了一面旗幟，上寫：“重修花果山，復整水簾洞，齊天大聖”十四個字。
長生不老有什麼好？成仙成佛有什麼好？哪裡有大王在身邊重要？
可是沒多久，打西邊來了個豬頭，三言兩語就把大王叫走了，慌得眾猴連忙攔住道：“大聖爺爺，你往哪裡去？要走一起走！”
可是大聖爺此刻卻又變了卦，先前明明說自己是被唐僧趕回來的，此刻卻說：“他倒不是趕我回來，倒是教我來家看看···待我還去保唐僧，取經回東土。功成之後，仍回來與你們共樂天真。”
早就知道戴上了金箍的大王已與五百年前不同了，可他說一句：“仍回來與你們共樂天真”，猴子們就信了。
五百年都等過了，取經這幾年算得了什麼？他們的大王有大志向，他們的攔不住的。只是猴子們從來不懂，成仙成佛有那麼重要嗎？不是已經長生不老了嗎？
數年之後，大王又回來過一回。
那次回來，他是來“打假”的。那隻六耳獼猴冒充大王佔了花果山，還變出幾個假的唐僧八戒來玩耍，假就假了，還是那個脾氣，還是那個模樣，他就當個假的大王又如何？
而且，因為這個假大王，真大王回來了。看見真大王，猴子們別提有多開心，可是大王忙著跟假大王幹仗，連個招呼都沒跟眾猴打。
他倏忽降落雲頭，又拉著那個假的猴精飛上了天。
那個小小的身影消失在了天邊，不留一絲雲彩。花果山的猴子猴孫們誰也沒有想到，這次的匆匆一瞥，竟是他們與大王的最後一次見面。
有人說，如果不說再見的話，就真的會再也不見。猴子們不相信。
他們的大王，神通廣大，威風八面，是五洲四海誰也不敢惹的齊天大聖；他們的大王，有情有義，給猴子們勾生死簿、報血海仇，是天底下頂頂好的美猴王。
大王說了，等取經功成，就回來與他們一起“共樂天真”。
五百年也等過了，就是再等五千年又如何？
他們在生死簿上被勾去了名字，從此不老不死，永世長生。
在無盡的歲月裡，無論滄海桑田怎樣變換，他們都在等他們的大王，他們永遠都不知道，他們的大王成了佛，再也不會回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