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我們定會相見,如果我們一起被某人夢見 | 里爾克與茨維塔耶娃書信選

▲萊內·馬利亞·里爾克(1875-1926),奧地利詩人,代表作有《祈禱書》《新詩集》《杜伊諾哀歌》等。

▲ 茨維塔耶娃(1892 —1941),俄羅斯著名的詩人、散文家、劇作家。

01

茨維塔耶娃致里爾克

很多東西,幾乎一切,都留在筆記本上了。現在給你看的,只是我給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的信中的幾句話:

我不止一次地問過你,我與你將在生活中做點什麼事,有一次你回答:‘我們去見里爾克吧。’可是我對你說,里爾克已經超負荷了,他什麼事、什麼人都不需要。一陣有產者的寒意由他那裡吹來,我已被列入他的財產。我沒什麼可給他的,一切均已被取走。他不需要我,也不需要你。一股永遠在吸引他的力,正在把他推開。他自身的某種東西(你知道怎樣稱呼它)並不想離開。他沒有這個權利。

這個見面對於我來說是對心靈的一次打擊(心不僅會跳動,而且還會在它追求向上時接受打擊!),況且他是完全正確的,我(你)在自己最好的時辰也是這樣的。

這是你來信中的一句話:“……如果我突然停止告訴你我的情況,你無論如何還是應該給我寫信,每當……”我讀了,馬上想到:這句話是在請求安靜。安靜已降臨。(此刻你已經安靜一些了吧?)

你知道嗎,所有這一切都意味著:安靜,不安,請求,履行,等等。聽我說,我覺得我突然之間就明白了一切。

在生命之前,人是一切和永恆,一旦生活起來,他就變成了某人和此刻。(存在和擁有——並無區別!)

我對你的愛已分化為日子和書信,鐘點和詩句。由此而來的是不安。(你正是因此才請求安靜的!)今天一封信,明天一封信。你活著,我想見你。從永恆向此刻的轉移。由此而來的是折磨,是對日子的計數,是每個小時的貶值,一個小時——只是通向書信的一個階梯。存在於他人之中或擁有他人(或是想要擁有,泛泛地想要,是統一的!)。我發覺了這一點,我沉默了。

現在,這些都過去了。我會很快地剋制住願望。我想要從你那兒得到什麼?什麼也不想要。只想儘快地——呆在你身邊。也許只不過——是想靠近你。沒有信已經等於——沒有你。接下來——就更厲害了。沒有信——就是沒有你,有了信——也是沒有你,和你在一起——還是沒有你。在你之中!不存在。——死去!

這就是我。這就是愛——是存在於時間之中的。忘恩負義的、自我毀滅的愛。我不喜歡愛情,也不敬重愛情。

在愛情的偉大的卑鄙勾當中——我寫過這樣一句詩。(

La grande bassesse de l’amour

,或者更好的說法是

La grande bassesse de l’amour

。)就這樣,萊內,這一切都過去了。我不想去你那裡。我不想要了。也許——在某個時刻——和鮑里斯一起(他從遠處,毋須看到我寫的一行字,就“嗅”出了一切!詩人的聽覺!)——但究竟何時,如何……我們不會急於作決定的!

還有——為了不讓你覺得我卑下——我之沉默不是出於折磨,而是出於這種折磨的變態性!

此刻——一切都過去了。此刻,我在給你寫信。

la bassesse suprême de l’amour

la bassesse suprême de l’amour

瑪麗娜

一九二六年六月三日

於維河畔聖吉爾

是這樣的,瑪麗娜,你把我的一句普普通通的話,豎立在自己面前,它投下了這一巨大的陰影,你不知為何躲在這一陰影中疏遠了我。我先前不明原委,現在我明白了。我那句話背後的意思,絕對不是如你對鮑里斯所言的……超負載,唉呀,自由,瑪麗娜,自由和輕鬆,只不過是(你自己也明白這一點)一種對呼喚的缺乏預見。只不過是一種對呼喚的毫無準備。從不久前起,顯然是由於身體欠佳,我有了一種恐懼,怕某個人,我所親愛的人,會期待我的成就或努力,而我卻無法勝任,有負所望。我仍然能夠毫不費力地克服一切困難,但是,突然需要寫信(甚至是內心的需要,甚至是幸福的需要),卻讓我害怕,它猶如一個陡峭的障礙:難以逾越。

一切都應該如你所想象的那樣嗎?但願如此。這是我們的成見:應為之傷悲還是為之雀躍?我今天為你寫了一首長長的抒情詩,我坐在暖和的(但遺憾的是尚未完全曬熱的)石牆上,置身於葡萄園中,用詩的聲響迷惑著蜥蜴。瞧,我回來了。然而,在我的古塔樓裡,石匠和其他工匠還需勞作一陣子。這兒沒有一個安靜的去處,這葡萄園的角落裡又溼又冷,而往常總是陽光明媚的。

此刻,當我們的“不想要”的時候降臨後,我們應當得到回報。

這是我的幾幀小照。“不管怎麼樣”,你會給我寄你的另一張照片嗎?我不願意放棄這一種欣喜。

02

里爾克致茨維塔耶娃

萊內

一九二六年六月八日晚

於瑞士錫爾(瓦萊州)慕佐古堡

萊內,你的來信我是在我的命名日(七月三十一日/俄歷十七日)裡接到的,我也有自己的聖者,雖然我感覺到自己是我的名字的頭生子,一如你是你的名字的頭生子。那個被稱為萊內的聖者,大概還有另一種叫法。你——萊內。

就這樣,在我的命名日,我得到了最好的禮物——你的來信。像往常一樣,很是意外。我永遠也習慣不了你(就像習慣不了我自己那樣!),也習慣不了這樣的驚奇,習慣不了自己關於你的思想。你——就是我今夜要夢見的人,就是今夜要夢見我的人。(做一個夢或是在一個夢裡被夢見?)他人夢境中的一個陌生女人。我從不等待,我一直認得出你。

如果我們一起被某個人同時夢見——那就意味著,我們定會相見的。

萊內,我想去見你,為了自己,為了你心裡的那個新的、只有和你在一起時才可能出現的我自己。還有,萊內(“萊內”是此書信的主題),請你別生氣,這是我,是我想和你一起睡覺——入睡和睡覺。這個神奇的民間詞彙多麼深刻,多麼準確,其表達沒有任何的歧義。單純地——睡覺。再沒有別的什麼了。不,還有:把頭枕在你的左肩上,並把一隻手擱在你的右肩上——然後再沒有別的了。不,還有:就是在最沉的夢中,也知道這就是你。還有:要傾聽你心臟的跳動。還要——親吻那心臟。

有時我想:我應該利用一下我暫且(依然!)還是一個活的軀體的那種機會。很快我就會沒有雙手了。還有——這聽起來像懺悔(什麼叫懺悔?就是炫耀自己的罪過!在談到自己的苦難時,誰能不帶有陶醉、也就是幸福呢?!),——因此,但願它聽起來不像是懺悔:那些軀體和我在一起時感到枯燥無聊。它們有些懷疑我,不相信我(我的軀體),雖然我和大家一樣做著所有的事。也許是過於……冷淡了,過於……傾心了。也——過於輕信了!輕信的是那些不懂得任何法律和風俗的外人(野蠻人)。但本地人卻不會輕信。這一切與愛情無關,愛情只能聽到和感覺到它自己,它被與地點和時間束縛在一起,這一點我是無法偽裝出來的。偉大的同情不知自何處而來,無限大的善良就是謊言。

我感覺自己越來越老了。過於嚴肅是孩子們的遊戲,我是不夠嚴肅的。

我們定會相見,如果我們一起被某人夢見 | 里爾克與茨維塔耶娃書信選

我總是覺得嘴巴像是世界:天穹,洞穴,山谷,深淵。我總是把軀體翻譯成心靈(使軀體抽象化!),而“肉體”的愛,為了愛上它,我便使勁地吹捧它,竟使得它突然消失殆盡了。我陷在這種愛情中,也掏空了它。洞察了這種愛情,也排擠了它。它消失殆盡了,除了我自己:也就是心靈(這就是我的名字,驚奇也由此而來:命名日!)。

愛情仇恨詩人。它不希望被吹捧(據說,它本身就是傲慢的!),它認為它就是絕對,唯一的絕對。它不相信我們。在自己的內心深處,它知道它並不傲慢(因此它才如此有威風!),它知道,崇高就是靈魂,而靈魂的開始之處,也就是肉體的結束之地。最純潔的妒忌,萊內。靈魂對肉體也有著同樣的情感。我一向妒忌肉體:它得到了多少歌頌啊!保羅和弗朗齊絲卡的故事只是短短的一小段。可憐的但丁!——有誰還記得但丁和貝雅特麗齊?我嫉妒的是人的喜劇。靈魂永遠不會像肉體那樣被愛,至多也只可能被歌頌。肉體一直被成千上萬的靈魂所愛。有誰曾哪怕只有一次僅僅為了靈魂而使自己遭受永恆的苦難?即使有人願意,他也做不到:出於對靈魂的愛而走向苦難——這就意味著他已經成了天使。我們受騙了——被剝奪了整個的地獄!(……

03

我為什麼要對你說這一切呢?也許是出於一種擔心,怕你會在我的身上看到一種普通的性慾(激情——肉體的奴隸)。“我愛你,我想和你一起睡覺。”——對友誼是不會如此簡單地開口的。但是,我這是在用另一種聲音說話,像是在夢中,在一個深深的夢境中。我的聲音與激情不同。如果你把我帶到了你的身邊,那你就會把les plus déserts lieux也帶到了你的身邊。那從不睡覺的一切都會想在你的懷抱中足足地睡上一覺。那個吻將會直抵靈魂(深度)。(不是火災:是深淵。)

茨維塔耶娃致里爾克

trop pure- provoque un vent de dédain.

你永遠在旅途中,你不住在任何地方,你不斷地與俄國人見面,而他們卻不是我。請你聽著並記住:在你的國度裡,萊內,只有我一人代表著俄羅斯。

你到底是什麼人,萊內?你不是德國人,不過——你卻是整個德國!你不是捷克人,不過你卻生在捷克(注意!是生在一個尚不存在的國度裡,——這恰如其分!),你不是奧地利人,因為奧地利存在於過去,而你則存在於未來!這難道不神奇嗎?你——沒有祖國!

trop pure- provoque un vent de dédain.

——巴黎的雜誌這樣寫道。這就是說,萊內,歸根結底,你竟是一個斯洛伐克人?我在發笑!

萊內,天色越來越晚了,我愛你。火車在轟鳴。火車就是狼,狼就是俄羅斯。不是一列火車,而是整個俄羅斯都在向你轟鳴,萊內。萊內,你別生我的氣,要不,隨便你怎樣生氣好了——今夜,我將和你睡在一起。一片黑暗中有一個缺口;因為有星星,所以我相信:它是窗戶。(當我想到你和我自己的時候,我就會想到窗戶,而不是想到床鋪。)我的眼睛大睜著,因為外部比內部更暗。床鋪像一隻船,我們即將出發去旅行。

。。。mais un jour on ne le vit plus

Le petit navire sans voiles,

Lassé des océans maudits,

Voguant au pays des étoiles——

Avait gagné le paradis.

(洛桑的兒歌)

你可以不回答我——但要再吻一次。

Je ne plaide pas ma cause,je plaide la cause du plusabsolu des baisers.

Je ne plaide pas ma cause,je plaide la cause du plusabsolu des baisers.

我們定會相見,如果我們一起被某人夢見 | 里爾克與茨維塔耶娃書信選

我不為自己辯護,我為之辯護的是那最純粹的吻。

我不為自己辯護,我為之辯護的是那最純粹的吻。

瑪麗娜,那列火車(載著你上一封信的火車),那列你後來不予信任的火車,疲憊不堪地抵達了我處;令人不安的郵箱是衰老的,猶如駱駝和鱷魚也常常是衰老不堪的那樣,它們自小就被衰老包裹著:這是一種最可信賴的特徵。瑪麗娜,對你所想、所思的一切,我都要說聲“對、對、對”:它們又一同組成一個向生活本身所道出的大寫的“對”……但是其中又同樣包含著一萬個未曾預見到的“不對”。

如果我不那麼相信,我們註定要彼此結合,彷彿兩個層面,兩個溫情毗連的岩層,同一巢穴的兩半(我想記起“巢穴”一詞用俄語怎麼說——我忘了!),夢的巢穴,裡面居住著一隻大鳥,一頭兇猛的精神之鳥(別皺眉頭!)……如果我不那麼(較之於你)相信……(或許是由於我所承受著的並時常覺得已無力克服的那種非同尋常、糾纏不已的重負,所以我如今等待的不是事物本身,而是當它們對我發出請求時的某種來自它們的獨特、可靠的幫助,是某種相應的支援吧?)那麼我也不會更少地(相反:更強烈地)需要讓自己有朝一日能恰恰是這樣地掙脫出深淵的深淵和無底的深井。但在此之前,是一個間歇,是對迴圈往復的漫長歲月的恐懼,是(突然地)面臨意外情形的恐懼,那些意外情形於此一無所知,也無法獲知。

……別拖至冬天!……。

。……“你可以不回答……”你最後寫道。是的,看來我也許可以不回答:因為,瑪麗娜,在你尚未提問之前,怎麼會知道我不會回答的呢?還在那時,在瓦爾蒙,我就曾在地圖上尋找:cettepetite ville en Savoie……如今是你說出了這地名!超越時間吧,開誠佈公吧,彷彿一切都已過去:我在閱讀你的書信時陷入了沉思。但在信紙右邊的空白處,你卻寫道:“逝去的一切還在前方……”(一行具有魔力的詩,卻置身於令人不安的上下文中!)

總之,親愛的,徹底忘掉誰問過什麼和誰回答了什麼吧,將此(無論它變為什麼)置於由你帶來的、為我所需的欣喜之庇護和統治之下吧,也許,我也會帶來這種欣喜,當你首先向前邁出一步時(這一步業已邁出)。

鮑里斯的沉默讓我不安,令我傷心;也就是說,我的出現畢竟阻礙了他熱烈追求你的道路?雖然我完全明白,你在說到(相互排斥的)兩個“國外”時指的是什麼,但我仍認為,你對他太嚴厲,近乎殘酷(對我也嚴厲,你希望我除你之外,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別再擁有另一個俄羅斯!)。我反對一切排斥(它源於愛,卻會在成長中麻木……):你會接受這種樣子的、還是這種老樣子的我嗎?

Le grand poète tchéco-slovaque

Le grand poète tchéco-slovaque

一九二六年八月二日

(在這封信裡,里爾克那種用語言來感覺、發現並傳達最細微的心靈狀態的驚人能力得到了體現,這種心理狀態極大地改變了他對周圍世界的看法。深深地沉浸於自我的他,對自己一直默默承受著的疾病之惡化過程有著清楚的認識。令人奇怪的是,茨維塔耶娃雖然注意到了他突然發出的那個請求——即別把他倆的見面拖至冬天,卻沒有發覺其中的奧秘。)

於維河畔聖吉爾

04

萊內,對我想要說的一切,請你只回答一聲“對”,——相信我,不會有任何可怕的事情。萊內,當我對你說我就是你的俄羅斯的時候,我僅僅是(再一次地)在對你說我愛你。愛情靠例外、特殊和超脫而生存。愛情活在語言裡,卻死在行動中。希望做你現實中的俄羅斯——對於這一點來說,我太聰明瞭!一種說法。愛情的一種說法。

萊內,我有另一個名字:我,就是你的存在,就是你的生活(生活就意味著:靠你而活著。

里爾克致茨維塔耶娃

)。

你相信我是相信薩瓦的嗎?我和你一樣是相信的,就像相信天國一樣。隨便什麼時候……(怎麼辦?在何時?)我在生活中見到了什麼?我的整個青春時代(自一九一七年起)——是一件粗活。莫斯科?布拉格?巴黎?聖吉爾?到處都是一個樣。爐灶,掃帚,錢(缺錢)。時間總是不夠用。在你的女友和熟人中,沒有一個女人是這樣生活的,也沒有一個女人能這樣生活。不用打掃,不用清洗,——這便是我的天國。太寒酸了?是的。因為我的塵世王國過於惡劣。萊內,我用德語寫道:清洗——滌罪所(一個漂亮的詞),清洗在這裡,滌罪所卻在那裡,清洗,趁著還沒有被掃進滌罪所,諸如此類。我就是這樣寫作的,萊內,——從詞走向物,一個接一個地造詞。我想,你也是這樣寫作的。

就這樣,親愛的,別害怕,對我的每一個詞都請永遠只說“對”,——人們就是這樣安慰窮人的,沒有過錯,沒有後果。我伸出的手通常都會落空,而施捨物則會落向沙地。我想從你那裡得到什麼?就是能從整個詩歌和每一行詩句那裡得到的東西:每一/此一瞬間的真理。再沒有比這更高的真理了。永遠不會麻木,一直在化為灰燼。我想要的只是一個詞——它為我所用——它已經是物。行動呢?後果呢?

萊內,我瞭解你,就像瞭解我自己。離我愈遠,進入我便愈深。我不是活在自己的體內——而是活在自己的體外。我不是靠自己的嘴活著的,吻了我的人將錯過我。

薩瓦。(思考):火車。車票。旅館。(謝天謝地,不需要簽證!)還有……輕微的厭惡。某種已備好的、已獲取的……已祈求到的東西。你將從天上落下來。

萊內,這完全是認真的:如果你真的想親眼見到我,你就應該行動,也就是你應該說——“兩週後我將去某某地方。你能來嗎?”這話應該由你說出來。方式和日期。去哪座城市。看一眼地圖吧。如果這是一個大城市,那不是更好嗎?你考慮吧。小城市有時會騙人的。對了,還有一件事:我一分錢也沒有,我的工作所掙來的小錢很快就花光了(由於我的“創新”,我的作品只能發表在“最新的”雜誌上,而在僑民界,這樣的雜誌總共只有兩家)。你的錢夠我們兩個人花嗎?萊內,寫到這裡,我不禁笑了:瞧這是怎樣的一位客人啊!

就這樣,親愛的,如果什麼時候你真的想了,就給我寫信(提前幾天寫,因為我要找一個人看孩子)——於是我就會去見你。我要在聖吉爾待到十月的一號至十五號,然後將去巴黎,在那裡一切都要重新開始:沒有錢,沒有房子,什麼都沒有。我不會回布拉格了,捷克人在生我的氣,因為我寫了許多關於德國的熱情的東西,卻一直頑固地閉口不談論捷克。要知道,我在三年半的時間裡都是靠捷克的“資助”(每月九百克朗)生活的啊。就這樣,十月一日至十五日之間,我將在巴黎。十一月之前我們是見不了面的。順便問一句——可以在南部的什麼地方嗎?(當然是法國。)在哪裡見面,怎樣見面,何時見面,都隨你的意(從十一月起)。現在一切都由你來決定。如果你願意,你也可以……敞開你的雙手。我反正都將一樣地愛你——不多也不少。

我因為你而非常欣喜,彷彿你就是一個完整的、全新的國度。

談談鮑里斯。不,我先前是對的。他的回答——是被解放的阿特拉斯的回答。(要知道,他也在支撐著眾神居住的天空!我想,擺脫自己的重負之後,他還嘆了一口氣!)現在,他已脫離我而自由了。他太善良,太富有同情心,太有忍耐精神了。打擊本來應當由我來承受。(拒絕就等於殺人,無人願意去做!)他已經明白了兩道國境。我不過是說了出來,挑明瞭一切。現在一切都好了,國家被劃分了出來:我——在最隱秘的深處,處在所有的界限之外——在不可觸及的地方。

Nest——用俄語說就是гнездо(意為巢穴,在單數狀態下不押韻)。複數為гнезда(其中的e發弱音,近似o),韻腳為:звезды。

你還要在拉加茨住多久?你身體怎麼樣?最近你寫了一些什麼作品?

對了,還有個重要的請求。請送給我一本希臘神話(德文字)——不帶哲學的、簡簡單單、詳詳細細的神話。童年時我好像有過一本施托爾編的書。我的《忒修斯》快要問世了(第一部:《忒修斯和阿里阿德涅》,一部悲劇長詩)。現在開始寫《費德拉》(整部作品被構思為一個三部曲:阿里阿德涅——費德拉——海倫),所以我需要神話集。主題就是阿佛洛狄忒的憤怒。——多麼遺憾,你讀不到我的作品!在你的面前,我是一個聾啞人。(確切地說,不是聾子——而是啞巴!)給我一本施托爾的神話集,但是要有你的題詞,好讓我與這些神話永不分離。你能給我嗎?

擁抱你。

萊內

一九二六年八月十九日

於瑞士拉加茨(聖加侖州)皇家拉加茨旅館

(她還是沒能意識到,里爾克已經病入膏肓;不過,即便是里爾克那些最親近的人,也都不太清楚他的病情的嚴重性。里爾克沒有給茨維塔耶娃回信,但是他實現了茨維塔耶娃關於那本德語神話集的請求。不過,他在生前來不及將書寄出,在他去世之後,茨維塔耶娃才接到由葉·亞·切爾諾斯維託娃寄來的書。)

05

茨維塔耶娃致里爾克

親愛的萊內!

我就住在這裡。你還愛我嗎?

Etre vécu.Chose vécue.

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二日

於聖吉爾聖加爾— 聖吉爾

06

一年是以你的去世作為結束的嗎?是結束嗎?是開端呀!你自身便是最新的一年。(親愛的,我知道,你讀我的信早於我給你寫信。)——萊內,我在哭泣。你從我的眼中湧瀉而出!

親愛的,既然你死了,那就意味著,不再有任何的死(或任何的生!)。還有什麼?薩瓦的一個小城——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萊內,那夢的巢穴又怎麼辦呢?你,如今懂得俄語,知道Nest即гнездо,還知道其他許多事情。

我不願意重讀你的那些信,否則我就會想去找你——想去那裡,——可我不敢去想,——你當然知道,與這個“想”相關的是什麼。

萊內,我始終感覺到你站在我的右肩後面。

你曾想到過我嗎?——是的!是的!是的!

明天就是新年,萊內,一九二七年。七——是你喜歡的數字。就是說,你是出生在一八七六年的吧?報紙上說的?)——五十一歲?

我是多麼的不幸。

但是不許傷悲!今天午夜我將與你碰杯。(你自然知道我的碰法:輕輕的一擊!)

親愛的,你讓我常常夢見你吧——不,不對:請你活在我的夢中吧。如今你有權希望,有權去做。我與你從未相信過此地的相逢,一如不相信今生,是這樣的嗎?你先我而去(結果更好!),為著更好地接待我,你預訂了——不是一個房間,不是一幢樓,而是整個風景。我吻的是你的唇嗎?鬢角嗎?額頭嗎?親愛的,當然是你的雙唇,實在得像吻一個活人的雙唇。

親愛的,愛我吧,比所有人更強烈地愛我吧,比所有人更不同地愛我吧。別生我的氣——你應當習慣我,習慣這樣的女人。還有什麼?不,你尚未高飛,也未遠走,你近在身旁,你的額頭就靠在我的肩上。你永遠不會走遠:永遠不會高不可及。

你就是我可愛的成年孩子。

萊內,給我寫信!(一個多麼愚蠢的請求?)

祝你新年好,願你享有天上的美景!

茨維塔耶娃致里爾克

瑪麗娜

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七日

我們定會相見,如果我們一起被某人夢見 | 里爾克與茨維塔耶娃書信選

《抒情詩的呼吸:一九二六年書信》

[俄]鮑·列·帕斯捷爾納克

[俄]瑪·伊·茨維塔耶娃

[奧地利]萊·馬·里爾克 著

劉文飛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1年

◎ 來源:內容節選自《抒情詩的呼吸》原文有刪節,圖源蒙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