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人們常說一生看得幾回花,實際人的一生中,又能看得幾多滿月呢?

在鄉下,月亮是不可忽視的。李白說“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是從幼兒時期便有的熟視,如今的人若想擁有古人這份未曾隔絕的經驗,恐怕只有在鄉下才能實現。因為月亮固然大而常見,不像星星的光芒那樣細弱,輕易被大氣層中的灰塵、氣體、光汙染所遮蔽,城市的夜晚卻到底有太多光亮的東西了。中天一輪清冷的半月,帶給一個小孩的感受,有時大約不超過路邊一盞路燈,或是對面人家樓房裡明明滅滅的燈火。而鄉下則不同,在夜晚廣袤無垠的黑暗中,在綿延起伏的田地、水塘與山坡上,月亮的存在直入人心。無遮無擋、出門即天地的環境,使得無論是黃昏或暗夜,只要在外面,就很難不注意到那天空裡唯一顯著的明亮光源。

人們常說一生看得幾回花,實際人的一生中,又能看得幾多滿月呢?

(配圖授權自攝圖網,下同)

月亮是一個在鄉下長大的小孩最初認識的事物之一,是如同爸爸媽媽、小貓小狗那樣親近的存在。吾鄉的人過去教小孩指認月亮,有專門的歌謠,開頭曰“月亮月亮粑粑”,後面如今則已不復記省。粑粑是用糯米粉和秈米粉調和燜煎而製成的圓餅,地方有醃菜粑粑、蒿子粑粑、南瓜粑粑、糖心粑粑諸種,是一年四季中大受小兒歡迎的零食,“月亮粑粑”的稱呼,因此別有一種與日常生活相關的親密在其中。

我小的時候,很喜歡跟隨大人去親戚家吃飯,因為喜歡回來走夜路,有逸於常規的快樂。倘若是吃晚飯,回來時天已黑透,便很高興,心裡充滿不為人知的歡喜。鄉下沒有路燈,手電筒就是我們那時候生活裡最有趣的人工光源了,我小時候常常怪父母不讓我打手電筒,說打手電筒的人走路反而看不清。自己走了幾步,才發現他們說的是真的,打著手電筒走在瀰漫的茫茫白光後面,反而不及跟在打手電筒的人後面走看得清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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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帶手電的冬天夜晚我們有時也會打火把。路邊已收割的稻田裡,到處堆滿一堆一堆圓圓的、蓋出錐形頂的乾草堆,去這樣的稻草堆上抽兩把稻草,夾在腋下,抽一束稻草出來,用抽菸的火柴點成火把,就這樣擎在手上,一路燃著照著,一束將盡便抽出另一束來續上。火光灼灼,照在人的臉上頭上,燒盡的黑灰飛舞,是非常有意思的事。冬天早上我們去上學,常常可以看到大路上散落的未燃盡的最後一點稻草把子,每隔一段便一小把,稻草梗的端頭燒得黑黑的,夜裡很冷,地面上一層厚厚的白霜,稻草上面也綴滿了雪白的霜花,等到太陽一出來,就曬化了。

這是沒有月亮的夜晚,等到月亮出來,甚或很大,這些照明的手段便全不需要了。有月亮,走夜路的感覺便大不相同。大家不用再低頭凝神,一心一意注視著腳下可能的坑窪,追逐著前面的人手裡的光源,尤其在大路上,可以鬆鬆散散地拉開,一面自顧自慢慢走,一面舉目四望這月下的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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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是太亮了,輕薄的光灑在舉目的田畈上,稻禾綿延,一片又一片,又密又齊地擠站在一起,綠色幾乎消隱,只不那麼純粹地黑。近處的花與葉還看得清,遠處的山影則是深重的濃黑。總是有聲音,春天的青蛙,夏秋的細蟲,冬夜裡隔外動人心魄的事,是經過的人家門口伏睡看家的土狗的吠鳴。大人們一面走一面說話,小孩子跟在後面,一不留神已落到最後一個,前面剛剛經過的萬家的墳,會有鬼魂追上來嗎?嚇得心裡一抖,趕緊拔足緊走幾步,趕到大人中間,才又若無其事地走起來。

相較於升在半空、已變得晶光皎皎的明月,我更愛初升或將落時紅紅的月亮。初三初四夜細如銅鉤的新月,紅得如同鹹鴨蛋黃顏色,黃昏時倏然在西邊深藍山影上亮起來,要到這時候,才能注意到它的存在,還以為是才升上來的。晚霞粉紅深紫的顏色逐漸消去,暮晚的深藍遮蓋一切,雲黯淡下去,月亮愈發紅起來,很快落進山下,沉沉不見。這纖細的紅色落月的滋味,小時候的我並不懂,“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只是那樣背過去罷了,不覺得有任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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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要到近三十歲,有一年過年回家鄉,正月初三的夜裡出門倒水,一眼望見天邊一鉤新月,將落未落,如同燈火照耀後的橘樣紅。漫天星星密佈,過往兒童時期所見與成人後的情感體驗同時湧上,在那一時給我以啟予,使我明白自然之遼遠與偉大,可以在人心上種下多麼堅強的種子。這種子即或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沉睡,到了將來,在時間與地點合適的時機,還是會即刻醒轉,傳遞給人那自古昔以來人們共通的憂鬱和對美的領悟。

滿月時,月亮初升,在差不多升到水杉樹尖那麼高之前,也是紅色的。這紅色不及新月落山的顏色醒目,只是帶一點冰糖黃的微紅,但因其碩大、圓滿,映著月面隱隱的陰影,也十分動人。崑劇《牡丹亭·離魂》一折裡,相思成疾的杜麗娘逝去,就是在陰曆八月十五的夜裡。這一晚卻是“濛濛月色,微微細雨”,麗娘在拜別椿萱之後,絕氣之前,所唱最後一句,乃是“但願那月落重生燈再紅”,其後便化為鬼魂,身披大紅披風,手舉柳枝,向虛空中盈盈遁去,留下兀自背身哭泣的母親與春香。這是這一齣戲動人的頂點,在那之前,麗娘追問愛情的蹤跡無尋和拜謝母親的養育之恩,交代死後埋在花園大梅樹下之事,已使人傷心至極。到這一句,乃在極度的傷心裡埋入一點希翼,暗示出絕處逢生的可能,但又不能確定,因此使人既覺傷心,又感安慰。因為同時有月亮和“燈紅”,這一句給我的想象,便總是一輪紅月冉冉在天空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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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崑劇院《牡丹亭》劇照

此外是白天的月亮。半上午或半下午時印在天上一枚粉白的月亮,看不到一絲夜裡那樣耀眼的晶光了,只盡是收斂、溫潤,在淡藍晴天上,猶如遺忘在黑板上的一幅粉筆畫,被人不小心用手掌蹭去了下面一小部分。這樣的月亮,也令人動容。

到北方生活這幾年,難忘的是有一年秋天,和朋友們去遠處遊玩,回來經過沽源與獨石口,路邊多土豆與燕麥,在遠遠的山坡上如絲帶一般延展開來,呈現著黃綠交錯的秋色。是中秋後第二天,在獨石口一段傾圮的土城牆上,傍晚巨大的圓月,帶著一點點盛極而後的虛缺,正在天邊升起。遠處北方丘壑分明的重重山脊上,月亮越升越高,終於在深藍的天空中變得冰冷明亮。山風極冰,身邊巨大的風車緩緩轉動,發出轟隆隆的聲響。雖然被凍了個夠,這樣無有所求的自由,也已經珍貴如同遙不可及的月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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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書枝

編輯:張瀅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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