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纖指破新橙,那一段宣和遺事

作者:

黎荔

纖指破新橙,那一段宣和遺事

“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喜歡這句詩的勃勃生機,給人以昂揚之感。古人寫秋景,大多氣象衰颯,滲透悲愁情緒。然此處卻一反常情,寫出了深秋時節的豐碩景象。我們愛秋天因為它的層林盡染,還因為它的累累碩果,打翻了橙色和金色的調色盤。秋天也意味著橙子的採摘,那唇齒之間四溢的甘甜芳香。

喜歡橙子,因為橙子有一種端莊的歡喜,橙橙的小粒緊緊挨挨,有點樂不自支的歡歡喜喜的意味,刀口整整齊齊切下來的四瓣,又好像是一種小心翼翼的綻放,晶瑩飽滿,正是我所喜歡的明麗而並不耀眼的色彩。喜歡橙子的明亮乾淨,看著就會心情大好,吃起來酸酸甜甜,甜得可口,酸得愉悅,漸冷的季節中也盪漾著溫煦的味道。

橙子買回來,在桌上放一個橙子,在枕邊放一個橙子,在窗臺上放滿滿一籃子,看著就給人溫暖的感覺。在寫字或者看書累的時候,抬眼看看她們,心情莫名的甜蜜起來。一個橙子已經非常醒目,三個、五個、十個、一堆,當這種橙紅以海量聚集在一起的時候,只能用熱烈和旺盛來表達。拿過一隻,放在鼻下聞聞,橙香撲鼻,沁人心脾。握一隻在手裡,豐腴,肥美,像一個嫵媚的女子,處處散發著果子熟軟到醇酒味似的幽香,摯烈卻自有一番韻味。心內歡喜,感覺安心。

有故事的橙子才是好橙子,就像褚橙的勝利是好故事的勝利而絕非農產品的勝利。

我想起一個關於橙子的有趣的故事,出處是張端義《貴耳錄》。說的有一次,風流多才的“詞家之冠”周邦彥與“歌舞神仙女,風流花月魁”的名妓李師師往來,不巧宋徽宗也來造訪,倉促間,周邦彥只能躲進床下。宋徽宗步入香閨時,手裡拿著金黃色的新鮮橙子,說是江南進獻的,讓李師師嚐嚐鮮。李師師少不得陪著聖上開心,他們二人的綿綿情話,被周邦彥聽了個分明。聽了就聽了吧,文人的毛病就是手癢,有暴露癖,翌日,周邦彥便有了《少年遊》這闋新詞: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吹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這首婉約派的宋詞,倒是頗有些“荷馬史詩”和“春秋左傳”的筆意,對人的形貌直接的一個字也不寫,但是卻寫出了一代汴洛名妓的無限溫柔。城頭已敲響了三更,不如不要走了,外面霜重馬蹄會打滑,更何況街頭已經沒有人行走。那吳音軟語,如在耳邊,真是一語一試探,一句一轉折,分明聽見她在語氣上的一鬆一緊,一擒一縱,風情萬種,旖旎溫柔。即使眉目形貌,不著一字,但氣韻神態,已盡得風流。清詞麗句背後的繾綣幽情,教人念念不忘。也許太喜歡這首詞了,不知深淺(或許也是帶著某種炫示)的李師師,竟然把這首《少年遊》唱給了宋徽宗聽。宋徽宗問誰填的詞,李師師如實說,是周邦彥。

閨閣之內,畫眉之私,竟成為市井之間傳唱的小曲,直讓龍威何在?宋徽宗惱羞成怒,回到宮裡就把蔡京叫過來訓斥說,開封府有個監稅官叫周邦彥,聽說他很不稱職,怎麼不見京尹處理呢!蔡京馬上找來京尹,把情況說了。京尹說,周邦彥人不錯的,完成的任務也最好。蔡京說,皇上對他不滿,要處置他,你就照辦吧。最後,給周邦彥安了個“職事廢弛”的罪名,趕出了京城。

拋卻風流債,只說果與茶。我從第一次看到這首詞,就覺得其中最有趣的部分,是“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所寫的兩個人吃橙子的場面。那橙子跟“一騎紅塵妃子笑”的荔枝一樣,從江南送到汴梁,把橙子蘸著晶瑩的吳鹽佐食,橙子特有的果香飄滿了整個房間,溫存的帷幄,繚繞的薰香,撥動的琴絃,不覺夜已三更,美人溫婉的挽留聲中,縱使霜不濃馬不滑,溫情如此,又讓人怎會忍心離去?

事情起因,不是過美人纖手撥弄的一顆橙子。

當年的絳袖朱唇,纖纖玉指,早已瞬歸塵土。當我手裡捧著一顆秋天新摘的橙子,外形圓潤,色澤鮮亮,剛剝開皮就有一股屬於橙子的清新氣味襲來,那種陽光雨露的果香氣味,四散溢位。往事越千年,恍惚中坐深了年歲。剖橙子吃,吃了一顆又一顆,桌子上出現一葉葉扁舟,想起周邦彥的這闋《少年遊》來,殘留手上的橙味,端的是清甜芬芳。因這一手殘香,越發愛吃橙子,每次吃橙子都會憶起這段宣和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