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傳》記敘人物語言，一般有三種不同的風格，既有明顯的訓體遺制，又開戰國縱橫之風，同時還有大量的生動活潑的口語化語言。章學誠曰：“左氏以傳翼經，則合為一矣。其中辭令，即訓誥之遺也。”在人物的諷諫之辭與行人外交辭令中，這種遺風最明顯。《襄公四年》魏絳借有窮后羿為題，歷數后羿、寒浞和少康、辛甲等人的事蹟，用正反兩方面的歷史經驗與教訓，勸導晉悼公不可沉溺田獵，不可窮兵黷武，不能失去賢人，希望晉悼公以明哲的先王為榜樣，以昏君為鑑戒，最後歸結到和戎的五大好處。

這一段話，無論從內容到體式結構，都非常像《尚書·無逸》，語言風格也酷似《無逸》，其文氣直貫而下，一氣如瀉，論證典雅古奧，繁富綿密，又脈絡清晰，氣勢暢盛，很有說服力。戰國策士縱橫辯難之風，《左傳》已開其端，其例即是《成公十三年》的“呂相絕秦”，前人多已論述。其他如“展喜犒齊師”、“鄭燭之武退秦師”，其言都具有遊說駁難的特點。這些人，多奉命於危難之際，身負解憂排難的重任，論辯時能準確抓住對方的心理，乘勢發揮，則柔相濟，或夾縫中求生，或步步緊逼，談鋒則時而委婉曲折，時而鋒芒畢露，鋪陳誇肆，馳騁捭闔，蠱惑人心，以達到自己的目的，非常形象地表現出人物智慧與個性風格。州綽是從晉國來依附齊莊公的，在平陰之役與殖綽交過手，他的第一段話是表示不服氣，認為齊莊公誇殖綽二人為雄並不準確，因為平陰之役自己勝過二人；第二段話是誇耀自己在東閭之役中的英勇從容，第三段話是怒於齊莊公之譏，簡直是在謾罵了。

這三段話，把州綽驕狂不服氣又肆無忌憚的性格表現出來。用個性化的語言來表現人物性格，在《史記》中更為常見。用人物語言刻畫人物心理時，那些語言都是極其個性化的。這裡可再舉《魏其武安侯列傳》為例以見之。竇嬰的忠誠耿直和講義氣。而灌夫以服喪請田蚡過論魏其，田蚡忘卻，灌夫前往責怪時，田竟然說：“吾昨日醉，勿忘與仲儒言。”這是閒語。可見田蚡的言而無信，玩世不恭。

以上這些，各人由於身份、處境不同，說話的口吻、神態皆不一樣。所謂“句句不同”，正是見出說話人的不同性格。《史記》中還有不少口語化的人物語言，如陳涉說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陳涉故人見涉之為王，說：“夥顧，涉之為王沉沉者！”王溫舒因殺人未完成而頓足長嘆：“嗟乎！令冬月益展一月，足吾事矣！”優旃勸諫秦二世漆咸陽城時說：“漆城蕩蕩，寇來不能上。

即欲就之，易為漆耳，顧難為蔭室。”等等。就人物語言描寫來說，從《尚書》到《史記》，我們大體上可以看出其變化軌跡。《尚書》語言典雅古樸，長於說理，《國語》已有不少生活化的語言。《左傳》則有三種不同的風格，既繼承了典誥遺風，又開啟了《國策》、《史記》先河。到了《史記》，基本上保留了具備個性特徵的生動形象口語化的人物語言。這種變化，顯示出人物語言逐漸向語體化、散體化發展的歷史趨勢。《史記》是最講求“實錄”的，然而這樣的描寫也不少。

如“垓下之圍”霸王別姬時的對語，後來項羽與眾將士皆已陣亡殆盡，有誰能知？伍子胥伏劍自裁前仰天長嘆的一段話，頗如鈕麑觸槐前的自語。這段話《左傳》、《國語》都無記載。再如孔子夾谷之會，寫四方之樂“旍旄羽祓矛戟劍拔鼓譟而至”，孔子“歷階而登，不盡一等，舉袂而言”。等等。恐怕皆出於司馬遷的“代作喉舌”和想象。錢鍾書亦曾指出這一點，如認為《廉頗藺相如列傳》中寫相如“持璧卻立依柱，怒髮上衝冠”，意態何雄且傑！後世小說刻畫精能處無以過之。然《國策》記廉頗事頗略，而無一語及藺相如，錢穆先生謂“若遽謂其別有文獻據依，足補《史記》之所未詳，則刻舟求劍矣”。

這種“涉筆成趣”，也就是“因文生事”，“順著筆性去，削高補低都由我”也。二、夢境神怪描寫《尚書》中曾有殷高宗夢得賢臣傅說的記載，《國語》中的記夢，有五六處之多，還有龍漦流庭的神怪傳說。不過，夢境神怪描寫最為突出的還是《左傳》。前人批評《左傳》“其失也巫”、“浮誇”、“好語神怪，易致失實”，即包括對夢境神怪等虛幻情節的指責。《左轉》全書寫了27個夢，大多有神怪妖異色彩。如叔孫豎牛的故事。豎牛長而治叔孫家政，興風作浪，大亂叔孫氏，甚至活活餓死其父叔孫豹，最後自己也身首異處。叔孫豹之夢，給人猙獰恐怖的感覺。

《左傳》記夢，如晉侯夢大厲、衛侯夢渾良夫之鬼魂，都免不了籠罩著一種妖異的氛圍。司馬遷是位具有樸素唯物主義思想的嚴肅史學家，但是《史記》也同樣有不少神話傳說與怪異描寫。關《史記》中的神話傳說問題，涉及史傳與神話的關係，留待後面討論。《史記》中的夢境怪異描寫，有一部分是沿用了《左傳》、《國語》等書的記載，有的是司馬遷的首創。且舉幾例論之。與此相類似的還有《外戚列傳》中寫薄姬夢龍得幸而生代王劉參和王太后夢日生武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