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誠然是一襲華美的袍子，上面爬滿勾引人希望又嘲笑人的蝨子。生命的底色於卡比利亞這樣的妓女而言絕不亮麗，然而對這樣充滿生命力的女人而言，即使是一個妓女，她也活得充實有力，不過可惜了點，她年近中年，萬事俱備，買了一個小房子，不再做流夜橋洞的妓女，連小房子的貸款都快還完了，她還有一點存款，每夜站街的事業也做得十分順手。真的，她太可惜了，當窮人擺脫窮困時，她便有空餘的時間思考精神生活了。

當他們想追逐些什麼的時候，這時候他們往往很迷茫，最近的方向那便是宗教，不管這宗教是真主是上帝還是阿拉或是佛。總之這不存在的神讓你去依靠，世界上總有一個天父在愛你，在保護你。磕頭禮拜燒香懺悔捐善款等等之事，求得上天赦免所有罪行，進入幸福的天堂，這是多麼便宜的事啊！卡比利亞同人們一起去拜神，奇蹟沒有出現，神聖的唱詩一下子就跌進世俗人的吹拉彈唱，廣漠的草坪上滿是一堆堆垃圾，好像生命的白紙，被無情地這兒畫一道那兒畫一道惡意的再也無法更改的塗鴉。

如果一個人有夢想，他活該被嘲笑。費里尼的電影裡，經常出現馬戲團。假如草坪上的垃圾令人心生悲哀，那麼馬戲團可真讓人心碎。一個人的夢想，在馬戲團裡講了出來，而這夢想真是再簡單不過了，一個女孩子想嫁給她愛的人。可是馬戲團無論演出什麼，總要使人發笑。關於催眠這一場戲，實在近似不真實。一個魔術師手一揮，一個人進入了催眠，問卡比利亞住在哪裡，她在夢中說出了她的真實住址。那樣的地方是妓女群居的場所，所以觀眾嘲笑她：“我瘋了才會娶她！”她繼續在夢中，在夢中回到少女的光景，採鮮花，等待戀人，她把一個女人的夢想說完了，魔術師又揮手，她回到了現實中，她不懂觀眾為什麼訕笑她，她只覺得被愚弄了，卻不明白為什麼。

催眠的這場戲是不真實的，它只可能出現在電影戲劇和文學書中，幾乎沒這有人會遇上這樣的事。把它說成象徵也無不可，然而覺得費里尼真的很殘忍，也十分高超。夢想在馬戲團裡被嘲笑，就像生活一遍遍地嘲笑懷著理想的人，只不過費里尼明確地告訴你，你的夢想一文不值，活該被放在馬戲團裡受盡人們無情的嘲諷，而不是讓生活像溫吞水煮青蛙似的，慢悠悠地等你醒悟或終生不醒悟。

電影到馬戲團這裡時，真可謂涇渭分明。在前期，卡比利亞一出場就被才交往一個月的男朋友推進河裡，搶了她的錢一跑了之。馬戲團之後，明眼的觀眾馬上就會明白，觀看她催眠的叫奧斯卡的男人就是一個騙子，他來騙她，裝作一個斯文人，在政府工作，從小和卡比利亞一樣過著窮苦的日子，他要和她結婚。當然他事先在馬戲團裡就猜出了她是妓女，何勞卡比利亞誠實地向他坦白我是妓女。

所以卡比利亞又像電影開頭時一樣，她和未婚夫走到了河邊，金色的夕陽照在河面上，這真是美極啦！他來搶她賣掉房子的錢還有她的儲蓄，一共四十萬。男朋友搶走了錢，溜掉了，她又一無所有。這對一箇中年人來說，真比天塌下來還可怕。青春無窮的精力賦予我們追求的鬥志，因為青春不懼怕一無所有。

夜色之下，卡比利亞走出樹林子，她又來到了大路上，路上有一群人拉風琴唱歌跳舞，這又是一個不真實的場景。卡比利亞眼含淚水，朝這群路人微笑，影片的末尾讓人看到一種錐心的動人之景。這群路人的化妝也有些馬戲團的影子，這群路人的善良比影片中部馬戲團那個魔術師臉上瞬間閃現的一絲動容表情更明亮些。

影片的後半部從馬戲團開始，是一個人的夢幻之旅。慘遭失敗之後不少觀眾會覺得奇怪，世上還有這麼傻的人，受騙一次又一次，看來這個女人往後還會受騙。影片末尾預設的路人場景使人信以為真，因為影片前半部分是完全的真實。卡比利亞被前男友摔進河裡，河邊的一群人來救她。夜裡她去做生意，大約遇上了一個無賴，把她扔在荒街僻地，她遇見一個男人，這男人揹著包裹，把救濟物品給那些住在地洞裡無家可歸的人。他的包裹並不大，給那些人這個一條毯子那個一盒巧克力。在山洞，她遇見了以前的花街皇后，她曾經有房子有金條，可是都花光了。這個人物的晚景就像卡比利亞的投射，恐怕也像卡比利亞一樣被男人騙光了錢，也許同樣的，她同卡比利亞一樣在追求愛情的道路上慘遭一次又一次受騙。

發救濟物的男人、馬戲團魔術師的一絲動容、末尾善良的路人也許都是導演藝術的處理，可這卻是真實可信的，然而許多人往往忽視這一點，因為這一點實在太難了，這也正是卡比利亞令人產生慘烈的動容之感，她願意繼續活下去，繼續去愛，因為她信仰陌生人的絲絲善意，當然這代價相當昂貴也令人感動，這令許多人活下去並且不喪失愛。

可是這樣卻恐是一種誤讀。從馬戲團開始到結尾恐怕是卡比利亞一生凝唸的概括。地洞裡的花街皇后與卡比利亞是一種故人相遇，只不過這故人，是晚年的自己與中年的自己相遇，所以這一場戲中，卡比利亞與花街皇后各說各話，誰也不搭誰的腔，兩個演員連眼神都不交集。我們所能設想的花街皇后的後半生，就是一個多金的妓女，一次一次被男人騙光所有，也即是那個騙光卡比利亞所有的奧斯卡將是她後半生無數其他的男人們。

嘲諷在生活中無孔不入，馬戲團的魔術師選用的是一個乾瘦又蒼老的男人，他的面部帶著邪惡的色彩，他帶著一種輕佻的口吻說著人們追求純真的愛情，當他發現妓女卡比利亞依然擁有純真之時，連他的老臉上都現出一絲動容。這年老的魔術師喻示著什麼，是一個衰老悲傷的歷盡滄桑的帶著惡魔面具的老天使嗎？

所以這部電影的切入點是一個女人的中年。中年意味著什麼？青春尚未走遠，然而人世險惡卻已看盡大半，從中年選擇純真，誰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片尾化著小丑妝的年青路人，拉著手風琴，在前面引著卡比利亞往前走，這是一條十分慘烈又受盡嘲笑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