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秦阿:紅薯

又到了刨紅薯的時候。

看著陽臺上一堆堆粉嘟嘟長溜溜的紅薯就有一種興奮瞬間生成。記得去年是整整儲了四個大紙箱子的紅薯。先在箱子裡面放一瓶開了槽子灌了清水的礦泉水瓶,紅薯放進去,置於陽臺一隅,一直吃到春節後,竟一塊都沒壞。今年估計比去年多,得多少箱子呢?再說屋子裡擺那麼多紅薯也不是事呀?打量著暫新的、本來清晰著原始木紋的、一向自我欣賞的大陽臺,這會兒被紅薯和紅薯上帶的黃土弄得“灰臉吐嚕”的,興奮之餘又有點犯愁,犯愁之餘又有覺得有點滑稽:真可謂雅俗共賞,土洋並存最後不倫不類了。

電梯間新貼著開發商賣地下室儲藏間的廣告。過去從來不看,因為我們老倆住剛買的一百四十多平的房子,已夠住了,更主要的是我們,主要指同學朋友們先前閒聊時已達成共識:在以後的日子裡,要扳著指頭度時光,精神上和物質上,都輕裝行進。比如生活用品,需要時才買,不用的就扔,決不能再像從前,衣物鞋帽,舊腳踏車舊家電,不想用的,不捨得用的,放了十幾年甚至幾十年,到頭來還是扔了。所以,當初買房子時就沒考慮買儲藏室。

現在,就突然產生了一種衝動:買儲藏室!

售樓處美女熱情接待,大概因為開發商積壓了很多儲藏室尚未賣出的原因,工作人員今天服務都特別到位,儘管已到了下班時間,售房小姐還是立馬帶著掛滿了鑰匙的大鑰匙盤,樂呵呵帶著我去挑房。

一個急著買,一個急著賣,配合就默契了,挑好房,籤協議,手機轉帳付款,半個鐘頭,我就拿到了鑰匙。高興了,發個微信給兒子,兒子說你準備放什麼呢,我不敢說放紅薯,故作老成說:“算件東西備用唄,如今錢貶值,攢著老吃虧”。老伴回微信則調侃說:“知道你放紅薯,呵呵,五萬元買個紅薯窯,值!由你吧。”

紅薯窯,窯紅薯,這種情景我熟悉極了,至今還清楚地記著小時候我家的紅薯窯以及挖窯,窯紅薯的情形。

秦阿:紅薯

我記事我家的第一孔窯在家門前麥場東頭那棵七月節桃樹不遠處。窯四周是紅土墊的平臺,高出地面半尺,是為了防下雨天往裡灌雨水。窯口砌了白色的大石頭,很漂亮,但主要是防止往裡掉土。窯壁相對鑿兩行小窩一直通到洞底,供人上下時踩。洞底處垂直打“拐窯”,根據需要,可打單個也可朝相反方向打兩個。

新紅薯刨了運回來,先擺在窯邊平臺上晾曬。吃過晚飯,全家或趁著月光或打著燈籠,說笑著窯紅薯。

父親先把一根粗繩子綁在竹籃子上,把鐵製的棉油燈點著放在籃裡,慢慢系下去,下面就有了光亮,然後踩著洞壁上的小窩下去,端著燈彎腰鑽進一側的“拐窯”,我們就拉空籃子上來,往裡放紅薯再系下去。如此迴圈直至把紅薯全部放下去。

為了保證紅薯在窯裡不壞掉,窯紅薯有很多講究:輕拿輕放就不說了,重佔是強調參與操作的人,不準用肥皂和香皂洗手,女人不能用香脂一類抹臉抹手,下窯的燈油要用食用的棉籽油等。有沒有科學根據不知道,只知道盡管做到了這些,每年還是或多或少有些紅薯壞掉了。

往下系紅薯是力氣活。我們小的時候,是母親系。她雙腳叉開穩穩站在窯邊沿上,先用力把竹籃提起移至窯口上,再雙手緊緊抓緊繩子,然後慢慢輪換鬆動繩子放下去。為了防止不小心繩子掉進窯裡,繩子的盡頭綁在石頭或棍子上,或兩頭各綁一個籃子換著系。後來我們兄弟姐妹相繼長大了,先是哥哥,姐姐,等他們成家和出嫁,我也可以幹動了,後來弟弟就“接棒”了。

紅薯在農作物中產量較高,好地薄地都適合生長。在糧食緊缺的年代,是農民賴以生存的農作物。因此,老百姓都很重視收藏。鮮紅薯儲存在窯裡總有風險,吃法也單一,人們就按照傳統的做法,透過加工增加它的安全收藏效果,同時也變換著口味填飽肚子。

切紅薯片是最簡單的加工專案。

白天,把紅薯刨了,為趕第二天的太陽,通常連夜切片。起初是用切菜刀,下面墊塊木板,就地切,就地擺。後來發明了紅薯刨子,效率高還省勁。那時農村還沒天氣預報什麼的,曬紅薯片全靠運氣,若大晴天再有點風,一天時間,紅薯片表面便幹並且撓起來。撓起來下面通風,更好曬,第三天就能收了。農民無閒時。收紅薯片也安排在傍晚或晚上。也因為避免夜裡潮氣。

婦女們提了籃子掂了布袋,白瓜瓜的薯片被一個一個揀起來,扔進籃子或袋子,發出清脆的響聲,一種踏實的,收穫的喜悅趕走了所有的辛苦和勞累。

若運氣不好,第一天就遇上雨,基本沒辦法,淋了雨的紅薯片就發黴了。若半乾遇雨搶收及時,雖也不同程度的發黃發黴,還好點,可以喂牲畜,當然,人餓了也摻著吃。紅薯片便於儲存,吃法也多,可以直接放在農民成輩子喝的黍秫糝湯裡煮了吃,也可以磨成面,擀麵條、蒸窩窩頭、裹在麥子面裡蒸花捲饃、把窩窩頭壓成餄絡面等,總之,婦女變著法讓家人吃飽充飢。

除了曬紅薯片,講究些的農戶還把鮮紅薯擦成糊,用水把澱粉濾出來曬開,製做粉條或用作其他食料。在沒有機器以前,人們自做工具:找塊鐵皮,兩邊釘在木板上。用鐵釘在鐵皮上斜行砸出密密麻麻的孔。然後,把紅薯按在毛的那一面擦,擦成糊狀,用水攪洗,再用面羅把渣濾出來,漿水澄半天,倒掉水,白呱呱的澱粉就成了,曬乾收藏。

紅薯渣也是好東西。剛濾出的,家人們都要蒸幾籠渣窩窩吃。摻少許黃面,兌蘿蔔絲,鹽,當飯吃。不能說好吃,但那時沒有好吃的,就算好吃了,特別是胃不好的人,吃渣饃要比紅薯好些。剩餘的曬乾了磨成紅薯面。

窮人的春天決不是文人詩裡的春天,沒有鶯歌燕舞和百花爭豔,只有面黃飢瘦度“青黃不接”。暮春,野草起苔結籽不能吃了,陳麥子吃完了新麥子還沒熟,頭一年儲存的紅薯幹就派上用場了。除了紅薯麵條紅薯饃,有人還把紅薯面發酵成酸漿吃漿麵條,記得也好吃。

我們這代人是被紅薯養大的,難怪對紅薯有特殊的情感。時代在變,如今紅薯的經濟地位也在提高,如今超市的紅薯價已攀比雞蛋了。城市酒店宴席上,也常見紅薯製作的佳倄,與酒,與大魚大肉,與山珍海味平分秋色了。

自打我退休迷上種地後,就希望種點紅薯,一是吃鮮,二是憶舊。記得過去農民種紅薯求高產,薯塊越大越好,現在人都喜歡吃小塊紅薯啦,也講究品種換代更新,製品花樣翻新。看來,紅薯,這個救活了共和國整整一代人的農作物,也將走向集營養與口味於一體的品牌與高雅了。

寫於庚子初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