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我的父母聽不見,但我是幸運的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

出色WSJ中文版 (ID:WSJmagazinechina)

,作者:小秦,編輯:DaJuan,原文標題:《中國聾人家庭裡的〈健聽女孩〉:我很幸運,一直正視著自己》,題圖來自:《健聽女孩》

四月的奧斯卡將最佳影片頒給了《健聽女孩

(CODA)

》這部講述聽障家庭裡健全女孩故事的作品,電影細膩、柔和,同時又小心直面尖銳的聲音,再次喚起大眾對於聽障人群背後,某個被忽視群體的心聲的關注。

電影裡的少女在勇敢與懷疑之間,迎來了自己對生活的和解,而在電影之外,現實世界裡的 CODA

(Child of Deaf Asults)

,他們的生活又是怎樣的?他們都遭遇著什麼樣的問題,經歷著什麼樣的變化?我們聯絡了幾位 CODA,最終只有一位願意同我們分享她的故事。

她反覆重申自己的幸運,並十分理解那些其他不願談論自己故事的人。

我的父母聽不見,但我是幸運的

《健聽女孩》劇照

一個幸運 CODA 女孩的自述

我知道 CODA 的過程說來話長。

2017 年,因為考入了省內一所專科學校,我正式成為一名大學生,大學生一詞對我而言,意義非凡。我付出了很多努力,而之後也會更加努力。離開了生活了許多年的家鄉小城,隻身來到省會,我像所有入學新生一樣興奮,甚至可以說,我比他們中絕大多數人的還要興奮得多,對即將到來的大學生活充滿好奇,那是一種絕對和過去不一樣的全新生活。

開學沒多久,學校社團招新,在一堆宣傳海報中,我一眼看到了手語社,內心湧起一種驚訝的快感。手語社,我念著海報上的名詞,彷彿在一個陌生島上遇見了一個認識很久的朋友。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認為手語是一門冷門語言。

儘管我從小到大一直都會看到它。

我的父母聽不見,但我是幸運的

《健聽女孩》劇照

我的父母是聾人。家裡的長輩告訴我,爸爸三歲那年就聽不到聲音了,而媽媽則是在七歲喪失了聽力。醫學上將我父母這樣的情況稱為

“後天性聾人”

。在父母的童年時期,我的家鄉不乏一些和他們一樣後天突然喪失聽力的人,他們有的因為疾病引發了身體的變異反應,有的則是醫療事故。我的父母屬於後者,因為小時候注射了不當劑量的鏈黴素,他們的聽力受到了永久性創傷。

如今隨著科學和醫療水平的發展,鏈黴素致聾的情況很少再出現,對我而言,它們就像小時候坐在外公外婆懷裡聽的一個遙遠的故事。

我決定加入手語社,這個決定自然而然,一方面懷著巨大好奇,一方面則覺得這是最適合我的社團。一開始,我沒有很期待手語社的活躍度,下意識以為加入的成員很多應該和我一樣,由於生活在一個與手語密切相關的世界,於是順理成章地來了。

這個想法很快就被許多僅僅只是懷著對手語的熱情而參與其中的同齡人打破,後來,我甚至一度覺得,我可能誤會了手語,它其實是一種流行語言。那會年輕人中間流行一種“手勢舞”,其實根據一些手語的基礎表達改編而成。手語社的成員不定時就想要興致勃勃排演新的手勢舞節目,作為活躍社團氣氛的固定專案,在我入社時,這一現象則達到了高峰,每個人都熱情洋溢地投入其中。

我的大學並沒有開設手語專業,但在社團遇見的多數人,幾乎都是想把手語視為一門專業去學習的健全人。我時常好奇他們的熱情到底從何而來,

難道和我一樣,也有非常迫切想要深刻交流的重要的人嗎?

除了社團內部的熱情之外,在一些學姐學長的科普下,我才知道原來僅僅在省城,近百分之九十的高校都設立了自己的手語社團,社團間會定時舉辦交流活動,省內的聾人協會則一直對此保持關注和支援。

“手語社在全國的高校裡,一直都是非常熱門的社團。”大三那年,在參加一次校外手語公益活動時,聾人協會里一位老師對我說。

她繼而告訴我,有一個詞專門形容像我這樣的孩子:

“CODA”。

我的父母聽不見,但我是幸運的

這張劇照也是電影的主海報,畫面中,女主角沒有佔據“C位”,而是依偎在作為家庭中心的父母身旁

當時,我已經是學校手語社的社長。因為看到帶著各種不同理由而入社的同齡人,以及想到世界上還有這麼多人關注著手語這件事,我受到很大鼓勵,積極投身於社團的運營和維護中,入社三年,

幾乎大部分業餘時間,我都交付給了社團,去聽障人士社群當志願者、組織各種手語益智活動、參與各種手語知識的宣傳。

大三那一年,市聾人協會支援舉辦的手語風采大賽,接棒到了我所在的大學。我們社團參賽節目演繹的內容是關於我的成長故事,我在網路上搜索了 CODA 一詞。

“Child of Deaf Adults”。

我對著電腦螢幕一個字一個字念出這個片語。然後又看了好幾眼那幾個字母 CODA,這是屬於我這樣的人的一個名詞。

在這位指導老師的介紹下,我逐漸認識了不少同為 CODA 的朋友,加入了不少 CODA 社群。我發現除了原生家庭的共同點之外,我們很多人都是手語的使用和愛好者,而我加入手語社的另外一個原因,卻是希望可以藉此機會加強手語水平。

的確,身為一名 CODA,我的手語水平並沒有很多 CODA 一樣那麼好,很多剛剛接觸我,或者漸漸和我熟悉的同學朋友,在得知我家庭情況時,除了習慣性同情之外,常常會認為我的手語很強。事實不是這樣,我的手語直到現在,最多算作中等水平,而當中很多知識的補充發生在我加入手語社後。在我的成長過程中,事實上,

我和家人們用手語交流的情況並不多。

學齡時期,由於擔心我和父母住在一起會有很多不方便,我的爺爺奶奶決定將我送去寄宿學校唸書,每週七天,我只有週末回家,也就是說

我的童年大部分時間其實是生活在一個都是健全人的環境中

。父母除了不用負責我的學習監督,當時,我的父母也不需要擔心我的學費,爺爺奶奶考慮到父母的特殊情況,在上大學前,一直承擔著養育我的責任。

我最初的手語記憶發生在我上學之前,這是一段非常簡短的回憶。懵懂時候的我,只能隱隱約約理解父母,多數情況下我都不懂他們要表達什麼。後來漸漸習慣了這樣的環境後,才開始掌握了一些簡單的手語。如今回想,我也不確定那是不是我最初的手語課,因為我會覺得哪怕像不是聾人父母的小朋友,他和自己的父母也會有一些特定的手勢表達,這可能也算是一種手語。

這段回憶並沒有很久,許多細節如今已經想不起來,只有每天晚上等待附近工廠的父母下班回家的畫面還殘存在腦海裡。之後我便上了小學,和所有正常的學齡小孩一樣,學習漢字,學習發音。幸運的是,我的父母也識字,每週從寄宿學校回家,我通常會和父母用寫字的方式交流,當然在這種寫字的交流中,我的手語理解能力也漸漸得到提高。

手語的邏輯和正常語言的邏輯是不同的,這真的很像我們學外語。中文口語裡表達“我看見一朵花”,聾人用手語表達則是——“花 一朵 我 看見”。在和父母長年累月的交流中,我漸漸習慣了兩種表達邏輯的轉換。語言這種東西很微妙,比如當我和父母發微信時,他們看得懂我打在鍵盤上正確順序的中文,但他們回我的資訊,通常都是手語邏輯的中文句子。

那些需要重新組合的漢字,包含著我們突破彼此的障礙去交流的努力。

這可能是身為聾人父母的健全小孩,和健全小孩的聾人父母的必修課。

但如果因此說這種交流是好的嗎?也不盡然,

我們的交流必定是不完整的,有缺陷的。

他們生活在一個沒有聲音的世界裡,對很多事情缺乏概念。而我,除了不能特別熟練掌握手語之外,我也確實無法完全理解那個沒有聲音的世界。

我的父母聽不見,但我是幸運的

《健聽女孩》劇照

我很慶幸在成長中爺爺奶奶沒有放下對我的教育,

小時候發現我寫字不錯,爺爺就送我去學書法。對待自己小孩,常常會因為小孩個人的喜好、特長,繼而去引導教育,而我的父母即使有這個願望卻因為條件限制而不能做到這件事,他們是被動無奈地交出了一部分我的教育權。我們的交流很多時候只能停留在生活的層面,

而更深層次的感情,對彼此的期待,只能靠彼此的內心去感受和理解。

我的父母可能是外人眼裡不完美的父母,但我從來沒有這麼認為過,在我心裡,他們仍然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重要的人,那些沒有做到的部分並非他們不想,而是他們不能。

他們是聾人,而我是聾人的女兒。

如今提到 CODA,我會想起小時候偶爾聽到的那個別人對我的稱呼——“啞巴的女兒”,在當時,這個叫法肯定包含一些嘲諷和歧視的意思。在學校我當小組長收同學作業,總會有人遞作業本時嘀咕一句“啞巴女兒”。字面意義上,啞巴女兒和 CODA 說的是一件事,然而和 CODA 相比,

後者讓我有歸屬感,而前者會讓我感到被隔離。

即使內心深處,對於這個詞語、這個叫法,我從來沒有真的在意過,我的習慣卻不可避免在成長過程中,與父母因身份不同而產生誤會。有一件發生在我念寄宿小學的事情我迄今仍難忘。

那天是我的生日,父母來學校看我,我們一起在食堂吃飯,有幾個坐在我附近的學生突然發出笑聲。笑聲很刺耳,我極力勸自己冷靜,不確定他們是不是在笑我,但我感覺他們是,因為看到我父母在打手語。最後,我按捺不住,當著父母的面,抬頭狠狠瞪了那幾個人一眼。這一舉動被旁邊的父母看在眼裡,他們竟然誤以為我是在瞪他們,於是那頓飯吃完後,他們就很快就離開了學校。之後聽奶奶說,那天回到家,父母在她面前哭了,覺得到學校來看我並不會讓我開心,只會讓我丟臉。

我確實感到過自卑,但那天我瞪的是那些不禮貌的人而不是我的父母。為了解開他們的心結,我後來親自和父母解釋了這件事。這次之後,

我開始特別注意和父母相處的細節,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不要讓他們看到我身上自卑的一面,儘量讓他們感受到我身上的積極坦然。

我可以不在乎“啞巴的女兒”或者諸如此類的稱呼,但我如何要讓我的父母也能不在乎?我真的可以隨時理解他們嗎?那段時間,我常常思考著這樣的問題。

我的父母聽不見,但我是幸運的

《健聽女孩》中,父母、哥哥來參加女主角的音樂會,電影在這裡採用了一段長達一分鐘的靜音

父母是在老家的聾啞學校認識的,他們年齡相差好幾歲,卻是同班同學。這在當時的聾啞學校很常見,我父母,還有他們學校裡的聾人朋友,是一個很閉塞的圈子,從聾啞學校出來後,能夠從事的工作也很少。

父母在爺爺的安排下,在老家的一所工廠上班,工廠本身也有一些公益性質,收容了不少當地的聽障人士,父親因為識字,後來便負責代表工廠與這些聾工們交接,然而聽障人士在工廠能做的,都是一些基本的體力工作,那些年,父母輪換過三家工廠,直到我上大學,爺爺才開始讓他們負擔起我的生活費。

聽障人士找工作一直非常困難,社交網路時代倒是有了一些改變,

如今一些聽障人士開始藉助抖音和快手平臺,做直播帶貨。我的父親也投身其中,在這點上,我其實很為他們開心,除了又有一個新的生活門道,

我開心的是他們可以與外界有一些聯絡,

在此之前,他們與社交網路最大的關聯就是一些專門提供給聽障人士的節目和個別手語翻譯 APP。

自從父親開始在社交網路上經營一些微商生意,我偶爾也會幫助父親運營一下他的社交媒體賬號。我發現在快手平臺的聾啞人主播,面向的受眾常常是聾人,而抖音的聾人則是面對所有人,所以他們的直播間會有手寫板,有時還會有人負責翻譯,那個過程很容易讓我想起中學時期,我和父母在紙上寫字,告訴彼此對方的想法。

如今我的手語相較於從前進步了很多,結束省內專科學校的學習後,我成功升入本科,除了新的學業生活之外,手語社團依然是我生活的重心之一,我對手語的感情似乎有了新的變化,在推廣手語時,經常會聽到業內人士提到一個說法叫

“聾聽共融”

,意思就是讓聽障人士和普通人互相交融,這個說法很美好,我曾經也非常向往,但現階段我覺得它太理想化,儘管手語確實已經是一門得到了比過去很多的關注的語言,但它遠遠不能成為像是英語和普通話這樣能夠被人普遍瞭解的語言。

或許它永遠不可能成為一門普及的語言,因為如果成為一門普及的語言,那意味著聽障人士的比例會佔非常多,這是一個矛盾的事實。

對我而言,我如今的目標很簡單,如果在公眾場合,比如說醫院或者商場,當人們看見一個聽障人士時,他如果能掌握一些基本的手語,可以上前能夠提供一些基本幫助就好。

這些年對於聽障人士的關注也從聽障人士輻射到了他們的家人,大家會關注 CODA 的生活教育以及心理問題,會關注到像我這樣的小孩的生活,我其實也很驚喜,今年甚至有一部入圍奧斯卡的電影《健聽女孩》,我還沒有看那部電影,但關於 CODA,我依然覺得大眾還需要一些更立體的認知。這兩年,隨著對自己身份越來越清晰的認知,我也加入了很多 CODA 的社群,看到和了解了很多和我一樣出身,但遠沒有我幸運的人的故事。

我的父母聽不見,但我是幸運的

聾人演員特洛伊·科特蘇爾(Troy Kotsur)憑藉爸爸一角獲得奧斯卡最佳男配角,創造了另一項歷史

我必須強調,

CODA 和普通家庭出生的小孩沒有什麼不同。然而大眾對 CODA 這個群體的誤解和歧視依然存在,且並不比對聽障人士的誤解少。

這些歧視很多時候是隱藏起來,很難說明的。

從我自己來講,小時候我經常會覺得壓力很大,很委屈,因為身邊人對 CODA 的認識很極端,他們會覺得絕大多數 CODA 都很窮,所有 CODA 的生活都會很苦。因此 CODA 就不應該享受生活,或者說 CODA 就不應該和他們一樣去享受一部分生活,就算那部分生活是這個 CODA 可以承擔的,這部分 CODA,他們可能沒有那麼窮,但如果自己享用了自己能力範圍內的生活用品,會很容易遭受旁邊人的非議。

我自己便經常經歷這樣的情況,

花錢時會有很強烈的心理鬥爭,

覺得這是不對的,但事實上,那明明是對我而言非常正常的開銷。

如果一個 CODA 面臨成家立業的問題時,那很有可能他也會面臨另外一種歧視。我知道有人曾因此不能和自己的戀人走到一起。因為他們從決定在一起時,便要忍受各種質疑——

像是擔心小孩以後會不會可能也是聽障人士,結婚後要如何與 CODA 的聽障父母相處。

也有那些好不容易雙向奔赴,結婚的朋友,但婚後便遭受了與結婚前完全不同的待遇。

當然,這些問題裡有一個最令我非常悲傷的現象是 CODA 的自我歧視。

有一些 CODA,當他們迎來自己的新生活後,會有意識地與自己的原生家庭分割。

他們會開始與父母漸漸疏遠,幾乎不怎麼回家。我很難理解這些人,我想即使他有不得不承受的社會壓力,也不應該在內心深處對自己過去的放棄。

我的父母聽不見,但我是幸運的

我一直告訴我自己,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做一個放棄自己過去的人。我的父母永遠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關於我的 CODA 故事,能分享的便是這些了。我很幸運,一路走來一直正視著自己。我當然希望所有 CODA 都可以和我一樣,正視自己的同時也坦然面對外界的聲音,不輕易迴避自己的身份。我知道那很難,

但就像手語這門語言,它需要不斷被看見,不斷去嘗試,我覺得 CODA 也一樣。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

出色WSJ中文版 (ID:WSJmagazinechina)

,作者:小秦,編輯:DaJu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