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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鐵生作品全編·卷三 | 史鐵生早期創作談(1978-1984)

——史鐵生著作讀書隨筆(一)

史鐵生作品全編·卷三 | 史鐵生早期創作談(1978-1984)

文革結束後,文化界開始解凍。許多作家,老一代的或是新一代的,都撲楞著翅膀躍躍欲飛,飛向雨後初晴的天空。二十好幾的史鐵生,趁著午餐休息之際,搖著輪椅來到街道工廠的空地。他也想飛,既然不能親近大地,那就親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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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生存而寫作

史鐵生小時候的成績不賴,不僅順利考進了北京名校——清華附中,而且還是附中的尖子生,連比他小13歲的妹妹的上學問題也是靠他當年攢下的聲譽解決的。然而,1966年,在史鐵生初二之際,文化大革命爆發,中國的歷史徹底偏離了常軌。

清華附中是紅衛兵組織的發源地,中國第一批紅衛兵就誕生於此。當時,作為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史鐵生還不具有獨立的思考能力,也只是順著潮流往紅衛兵組織裡鑽。怎奈,他雖不屬於受批判的“紅五類”子弟,但也不屬於根正苗紅的“紅五類”子弟,只能處於運動的邊緣,成為隨波逐流的尾巴。事實上,他的奶奶是“摘帽地主”,祖輩有著一段黑歷史(他周圍的同學當時並未發現),這使得他不得不與整個運動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避免引起人們的注意。

對史鐵生來說,紅衛兵的歲月是想匆匆翻過的一頁,而上山下鄉的日子則令他幾回夢還。然而,美好的事物總是短暫的,史鐵生插隊的日子不算長,從1969至1971。1971年9月,他因腰痛難行,回京治病,至此告別了知青歲月。腰痛診斷的最終結果是“多發性脊髓硬化症”,醫無良策。史鐵生在醫院住了一年多以後,開始了扶輪問路的生涯。

史鐵生作品全編·卷三 | 史鐵生早期創作談(1978-1984)

文革初期,史鐵生(左二)與附中同學合影

生活,沒有最不幸,只有更不幸。1975年,撫養小史鐵生長大的奶奶去世;1977年,飽受肝病折磨的母親去世。彼時,家裡只剩下尚讀初中的妹妹,沉默寡言的父親,以及治病而來的欠債。如果說,剛剛癱瘓的那一陣,他還可以對著奶奶、父母和妹妹摔盆摔碗摔罐子,甚至妄圖自殺了結。那麼如今,他還能對年幼的妹妹大發脾氣?他還能讓苦撐家庭的父親再多操勞?不,他不忍了,他還得為家裡擔起一份力所能及的責任。

對於一個在現世生活的人來說,最基本的問題就是生存。雙腿癱瘓之後,史鐵生迫切要解決的就是生存問題,吃飯問題,這也是他為減輕家庭負擔所欲盡的一份責任。然而,當時的社會還處於文革階段,沒有正常運轉,直到文革之後,史鐵生才得到了國家明文規定的傷殘補貼。在此之前,他只好進街道的一個生產組工作,每月十幾元工資,聊以餬口。

在街道生產組“混日子”顯然不是長遠之計,史鐵生在工作之餘便謀劃著副業。寫作,便是他的副業之一(也嘗試過學英語做翻譯)。史鐵生之所以選擇寫作,一是文化開始解凍,大量停刊的文學期刊都開始復刊,有著大量的稿件需求;二是素有寫作功底,學生時代的作文常被引為範文,深受語文老師嘉獎。

既然是為生計寫作,那就不得不考慮文學圈的整體氣候,要察言觀色,投其所好。文革結束之後,新中國還在“兩個凡是”中徘徊了一陣,直到十一屆三中全會前後,整個局面才開始開啟。在70年代底,文學界刮起來的第一陣風便是“傷痕文學”,集體控訴“四人幫”給中國社會帶來的動亂與破壞。顯然,這種控訴是符合新領導班子政治需求的,仍然是在政治的五指山下運作。

史鐵生毫不猶豫地跟上了這一文學風潮。1979年,他接連發表了《愛情的命運》、《法學教授及其夫人》、《兄弟》和《我們的角落》,其中,前三篇都可劃入“傷痕文學”的範疇。《愛情的命運》講的是文革中的“身份”對愛情的扼殺;《法學教授及其夫人》表現的是文革中知識分子精神的異變;《兄弟》講述的是階級專政與親情的衝突。不過,較之於盧新華《傷痕》這樣聲淚俱下的作品,史鐵生的情感終究是比較剋制的。究其根本,他不是文革中最受傷害的那一批人,而是一個僥倖的旁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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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初期,史鐵生在地壇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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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故鄉

1980年9月,命運之神又為他颳起了一陣暴風雨,文學創作剛有起色的史鐵生,因泌尿系統感染和氮質血癥再次病倒住院。經歷了三個月的高燒、昏睡、嘔吐之後,史鐵生才在朋友和醫生的悉心照顧下熬過了1980年的冬天,於次年出院回家。然而,氮質血癥為史鐵生之後的腎衰竭埋下了伏筆。史鐵生對此也心知肚明:自己的時間是十分有限了。出院之後,史鐵生辭去了街道生產組的工作,開始向職業作家方向發展。

1983年,史鐵生在《青年文學》第一期上,發表了他的成名作《我的遙遠的清平灣》,並獲得了該年度的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這一成功,不僅改善了他的生活處境,讓他的生活有了著落;也為他在文學界謀得了一席之地,使他有了繼續寫下去的信心與勇氣。之前談到,史鐵生當時的小說創作有“隨波逐流”的情況。《我的遙遠的清平灣》仍有此痕跡,兼具了當時正風行的知青文學和尋根文學的因子。

在80年代初,知青文學並不是個時興的文學創作潮流。若將知青文學視為由知青寫就的關於知青生活的一類小說,那麼這類小說在文革時期便已在地下流行。對於知青文學,最引起爭議的是如何看待曾經的知青生活,尤其是上山下鄉的插隊生活。這裡涉及的首要問題是政治價值的判斷,而不是藝術價值的判斷。如果作者肯定或表現了知青生活的積極方面,那麼他是不是與否定文革的主流價值觀不合?然而,就是有這麼一小撮作家的作品逆流而行了。其中,有張承志的,有梁曉聲的,有王安憶的,也有史鐵生的。

在否定文革否定插隊的批評家那裡,上述作家的那些作品自然很難博得他們的好感,認為他們是在為歷史的錯誤“粉飾太平”。然而,這種偏執的政治評價與文革中“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的文藝理念有何不同?差異只在於,前者是國家的政治意識形態,後者是個人或團體的政治意識形態。事實上,從現實角度出發,因地域性和個體性的差異,知青們對插隊的回憶自然有好有壞,這實在是正常至極的,不必只准說壞的不準說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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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清平灣插隊的北京知青,後排左二為史鐵生

史鐵生寫作《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其實就有相當個性化的理由,不能由集體的意識形態來測度。在《幾回迴夢裡回延安》一文中,史鐵生談到他因病回京之後就想寫一部關於插隊的小說。“插過隊的人想寫作,大概最先都是想寫插隊”,可見,史鐵生寫作《清平灣》,完全是出於人之常情,並沒有那麼多政治考量。剛開始,史鐵生對小說的理解是很傳統的:小說就是一個懸念迭起、感人淚下的故事。然而,不管怎麼編排環境、人物、情節,史鐵生總覺得生份,全不是自己的清平灣。

這事兒就這麼被擱了近十年,及至80年代初,史鐵生的小說觀念已經完全更新,他才重新開始寫自己的插隊故事,全沒有傳統小說的套路,隨想隨寫。他開始明白:多數人的歷史都是由散碎的、平淡的生活組成,硬要編派成個萬轉千回、玲瓏剔透的故事,只會與多數人疏遠。由此,形成了《清平灣》散漫化、散文化的敘述風格。

令人注意的是,《清平灣》的體裁是一篇小說,而不是一篇散文。較之於散文,小說擁有更多美化、虛構、杜撰的合法性。因而,《清平灣》至多是自傳性的,而不是自傳的。那個“遙遠的清平灣”並不等同於“現實的清平灣”,就像“湘西”之於“邊城”,都是一個想象的烏托邦。對於史鐵生來說,那個清平灣不是地理意義上的,而是精神意義上的。在那裡,不僅有一群知青的青春流淌而過,也有一個殘疾青年恍如隔世的記憶。這個記憶,是屬於一個人的根。

史鐵生作品全編·卷三 | 史鐵生早期創作談(1978-1984)

1970年,史鐵生(右二)與插友在頤和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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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疾的自省

在1978-1984這段時間,我以為真正讓史鐵生成為史鐵生的,應當是1984年發表的《山頂上的傳說》。這篇小說既是對之前“殘疾”寫作的總結,也是對之後“殘疾”寫作的過渡,不僅在內容上包含了史鐵生畢生思考的殘疾、愛情、宿命、意義等多個人類母題,也在技法上大膽地吸收了現代派的技巧,凸顯了以思想來尋覓形式的嘗試。

《清平灣》與《傳說》都帶有濃厚的自傳性色彩,但卻有著完全迥異的藝術風格。這種迥異,似乎也正與史鐵生的個人命運形成對照,前者對應的是史鐵生雙腿癱瘓前最美好的青春,後者對應的是雙腿癱瘓後最晦暗的日子。多年以後,在一個訪談節目中,當記者問及為什麼沒有延續《清平灣》的題材與風格時,史鐵生回答道:“因為我覺得那時候還有一種比較虛假的樂觀主義。”

這裡的“樂觀主義”,不是用以描述某個作品,而是用以描述“那時候”。其實,不僅“那時候”,“這時候”的出版物也仍瀰漫著這樣的樂觀主義。許多期刊上發表的作品或是文學賽事上獲獎的作品,通常都是那些陽光的、溫暖的作品,偶爾的陰雨只能是過程性的,最後總要陽光普照,積極向上。史鐵生沒有承認《清平灣》中帶有虛假的樂觀主義,但毫無疑問,它確實帶有理想化的浪漫與樂觀。無論虛假或真實,它都在客觀上參與到了真假難辨的樂觀主義大合唱之中。

在史鐵生看來,悲觀與樂觀本無好壞高低之分,可惡的是虛假。對出版界虛假的樂觀主義,史鐵生在《山頂上的傳說》中已有牢騷。雙腿殘疾的主人公痴迷寫作,但屢屢遭到退稿。有一次,他花費了半年的心力寫了一篇小說,結果仍被退稿並收到了一份退稿信。編輯在進行了公務性的讚賞之後,寫道:“如果讓主人公在歷盡艱險之後,終於追求到了他所追求的東西,就能給人以希望、以振奮,全篇的調子也就會隨之高昂起來。你這篇小說也就可以完全發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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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後期,史鐵生在家中

任何一個理智的正常人都知道,“一分耕耘一份收穫”不過是一個美好的鼓勵,它不是現實的本來面目。這個世界有被洪水淹沒的農田,有無辜遭難的好人,有默默無聞的失敗者。“陽光總在風雨後”是對生活的藝術修辭,而生活本身卻可能永遠是風雨如晦。文學是否要僅僅作為一種安慰劑?僅僅作為正能量的宣傳品?不然。真正的勇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文學家首先就應當是那樣的勇士,不是去講述膚淺的快樂,而是去表達深刻的痛苦。即便,這人生慘淡到連勇士都死掉了。

史鐵生在骨子裡是一個悲觀主義者。我尤其要強調的是:在骨子裡。這是一種深層次的悲觀,不以個人的悲喜為表徵。儘管,這種深層次的悲哀很可能有一個漸進的過程,即從淺層到深層,它的出發點或許仍然是個人的不幸遭際。對於史鐵生來說,所謂的不幸遭際顯然太多了,雙腿癱瘓、奶奶去世、母親早逝、愛情受挫、腎衰陰影……這些不幸的遭遇,不僅逼迫他自殺,逼迫他咒罵,也逼迫他思考,逼迫他寫作。

史鐵生對“殘疾”的注視,如水紋般不斷擴大,從自身的殘疾,到殘疾人,再到人的殘疾。及至他的悲觀,也就不再是個人的悲觀,而是人類的悲觀,甚或是一種悲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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