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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父偃,政壇暴發戶的下場

主父偃是山東臨淄人,這裡當年是齊國的首都,漢武帝時代仍然屬於諸侯王統治的地區,但是主父偃對大一統皇權的熱愛,卻超過任何人。

主父偃年輕時學的是“長短縱橫術”,也就是蘇秦、張儀那樣周遊列國遊說君主的技巧。漢武帝即位後,主父偃感受到時代的變化,開始學習《周易》《春秋》等儒家學說。齊地的儒生不喜歡這個半路出家的投機者,他成了眾人排斥的物件。

主父偃,政壇暴發戶的下場

主父偃家境貧困,親友都不願意借錢給他。他北上游歷了燕、趙、中山等地,沒有人厚待,羈旅生涯越來越困窘。主父偃對自己說,諸侯王不是值得的交遊物件,想改變自己的命運只有一條路:到長安去。

漢武帝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主父偃入函谷關來到長安。此前一年,握有大權的太皇太后竇氏去世,漢武帝開始了乾綱獨斷的時代。後來戰功赫赫的大將軍衛青,這時還只是郎中令手下一個中層官員,但很得皇帝寵愛。主父偃就走了衛青的門路。衛青幾次和漢武帝說起主父偃,但漢武帝毫不理會。

五六年的時光轉眼流逝,主父偃已經困窘得生活都難以維持,也越來越被身邊的人所嫌惡。他決定做最後一搏:北闕上書。

漢代未央宮的佈局,和我們熟悉的北京故宮完全不同。宮城位於城市的西南角,西宮門和南宮門之外即是長安城城牆,這兩個門也就不那麼重要。東門是接見諸侯朝見的正門,宮闕最為高大,但日常使用更多的大門是北門。

北門之內,有一個叫公車司馬的部門,負責接收官吏或民眾的上書,民間有冤情,可以透過這個渠道直接向皇帝反映,類似今天的信訪辦。漢武帝還賦予了它一項新的功能:任何人只要覺得自己有治國或者其他方面的才華,就可以在這裡自我推薦,如果建議讓皇帝滿意,可以得到越級提拔。

按照正常流程,這種上書被皇帝看到是極為艱難的事,很多人在北門外經歷了積年累月的等待。主父偃卻成了一個幸運兒,他的上書早上呈遞進去,晚上就得到了召見。漢武帝對他和同時被召見的另外兩個人說:“你們本來都在哪裡呢?和你們相見為什麼這麼晚啊!”

也許可以這樣推想:衛青推薦主父偃,漢武帝立刻發現這確實是個人才。但是,既然主父偃是自己打算重用的人,那他就不能由衛青推薦。將被委以重任的一文一武,如果關係親密,一個對另一個有恩情,對皇帝來說,實在算不得什麼好事。所以漢武帝早就等待著這一天。他讓公車司馬關注著北闕有沒有主父偃上書,有就立刻來向自己稟報——朕選用的人才,必須是朕自己發現的。

主父偃為漢武帝提了許多建議,縱橫家的陰謀之術用儒家思想包裝後,效果極佳並且有利於塑造皇帝的道德形象。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著名的“推恩令”,龐大的諸侯國對朝廷是個威脅,直接剝奪他們的土地卻可能激起反抗之心,不如“令諸侯得推恩分子弟”,除了嫡長子繼承王位外,其他兒子也可以獲得侯爵的封號分得一個縣。這樣做完全符合仁孝之道,諸侯不但不會牴觸,甚至可能感恩戴德;而朝廷要面對的幾個強大的諸侯國變成了一些弱小的王國和更弱小的侯國,要褫奪他們的爵位,就輕而易舉了。

主父偃很快成了漢武帝最寵信的官員。很多大臣畏懼他的口舌之利,送給他鉅額賄賂。有人勸說主父偃,要他不要過於橫行。主父偃回答說:“我剛一成年就開始遊學,轉眼已40餘年。自己的志向得不到實現,父母不把我當兒子看,兄弟不肯收留我,賓客拋棄我,我困厄的日子已很久了。況且丈夫處世,如不能列五鼎而食,那麼受五鼎烹煮而死好了。我年事已高,到了日暮途遠之時,行為顛倒粗暴,也顧不得了。”顯然,他只想把40餘年的怨憤發洩出來,至於最終下場如何,他已有所預感,但並不在乎。

後來,主父偃又向漢武帝檢舉,齊王有淫縱怪異的行為。漢武帝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意——他想回家鄉去,了結當年的諸般恩怨。漢武帝於是封主父偃為齊相。那個年代,諸侯王手中已沒有多少實權,地方的行政事務,實際操控在朝廷委任的相手中。

主父偃回到齊國,把兄弟和賓客召來,散發五百金給他們,說:“當年我貧窮的時候,兄弟不給我衣食,賓客不讓我進門。如今我做了齊相,諸君中有人到千里以外迎接我。今天我同諸君絕交,請不要再進我的家門!”他又派人警告齊王,自己知道他和姐姐亂倫的秘密。齊王知道,主父偃已經用差不多的罪名整死了燕王,越想越恐懼,於是自殺。

與此同時,主父偃的末日也快到了。當年,他在趙國也遭到了冷遇,趙王害怕他的報復,早早就蒐集了他的諸多罪名,只是擔憂主父偃在皇帝身邊,檢舉信會被截下。聽說主父偃被任命為齊相,趙王欣喜若狂。主父偃一出函谷關,他的信使就立刻入關,上書朝廷,舉報“推恩令”實施的過程中,主父偃收取了諸侯的大筆禮金。

趙王的舉報、齊王自殺的訊息,先後傳到長安。漢武帝震怒,把主父偃抓捕法辦。

齊王的死訊,在漢武帝心中激起的反應也許不僅是憤怒。現在這位齊王,是劉邦庶長子劉肥的後代,和漢武帝的親戚關係已經非常疏遠。他又沒有兒子,他一死,齊國的富庶土地就直屬於朝廷的郡縣,會帶來巨大收益。但是,作為一個推崇儒學的皇帝,逼死宗室有違親親之道,貪圖諸侯王的土地也不符合義利之辨。這些事說出去名聲不好,所以,一定要有一個承擔責任的人。

史書記錄,漢武帝想赦免主父偃,但大臣公孫弘力爭說,眼前這件事,主父偃是首惡,不誅殺他無以謝天下。善於順承皇帝心意的公孫弘很清楚,皇帝想做這件事,只是不方便直說。除掉齊王這口大鍋,主父偃已經背了;那麼除掉主父偃這口小鍋,作為皇帝越級提拔的臣子,他當然要有背鍋的自覺。

主父偃被處死是在元朔二年(公元前127年),也就是司馬遷出遊天下的前一年。這件事給年輕的司馬遷留下很深的印象,他感嘆說,主父偃得寵的時候,門下賓客以千數,被族滅時,卻沒有一人來看望他。又說:“主父偃當路,諸公皆譽之,及名敗身誅,士爭言其惡。悲夫!”

這段關於人情冷暖的感慨,恐怕在當時很難引起多少共鳴。主父偃這種政壇暴發戶,無疑被視為瘋狗似的人物,人們說他的好話只是出於恐懼,無關親近和敬重,他的死倒是令無數人長出了一口氣。

到班固寫《漢書》的時候,他先讚賞了主父偃的才華,然後評論說:“主父求欲鼎亨(烹)而得族……死皆其所也,亦何排陷之恨哉!”

即使主父偃自己,恐怕也更願意接受班固的評論。“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吾日暮途遠,故倒行暴施之”,從這樣的話裡可以感受到主父偃對這個世界深深的仇恨。人心險惡涼薄,本來就是他對世界的認知,世人對他越壞,越證明他是對的。相比被歧視、踐踏的困厄一生,成功宣洩仇恨後毀滅自己,也許是一個快意得多的結局。

漢武帝時代,湧現了許多主父偃這樣的人物。他們的品德算不上高貴,但都才智過人、精力澎湃、野心勃勃,貫注著昂揚的鬥志。

如果生在宗法血緣把社會牢牢繫結的時代,他們沒有任何機會,那些壟斷著社會資源而滿嘴仁義道德的特權階級,會把他們死死踩在腳下。他們或者反抗而被輕易碾得粉碎,或者只能默默無聞了此一生。

如果生在列強爭雄的戰國,他們的人生會有更大的舞臺。他們會在諸侯間往來奔走,縱橫捭闔,興風作浪。其中最成功者,可以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息。

但那個時代也已經過去,他們眼前雖有大大小小的道路,但最終只指向一個目標:去長安——能改變他們命運的只有一個人,就是長安城中的皇帝。

想象一下,朱買臣、主父偃或其他來自任何地方的任何人,在未央宮巍峨的北闕外,又滿心期待地等待了一天……終於有人出來,告訴他們皇帝已經看了大家的上書,但是今天不打算召見任何人。

希望的泡沫再次破碎。這時,夕陽從長安城的城垣外墜落,關中平原的晚風吹來,人們撣撣身上的灰土,才意識到早已飢腸轆轆。透過宮門,他們可以看見未央宮內,燈火漸漸亮起來;回過頭,則是長安城最豪華的一片住宅區,宗室外戚、公卿豪族都住在那裡,號稱“北闕甲第”。現在,盛大的筵宴正準備開席,精美的餚饌、豔麗的歌姬,排列整齊。這一切距離自己如此切近,又如此遙遠。這個時候,難道不是所有人的眼中都慾火炎炎?北闕之外的人們,誰不想衝進那個熱鬧的蜂房,把其中的甘蜜一口吸盡?

所以,他們需要皇帝,而皇帝也需要他們。正是這些人改變自己人生的慾望,成了大漢疆域維持一統源源不斷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