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讀《詩經》的苦惱,為什麼古代民歌裡的愛情故事常被後人誤解

讀《詩經》的苦惱,為什麼古代民歌裡的愛情故事常被後人誤解

讀《詩經》的苦惱,為什麼古代民歌裡的愛情故事常被後人誤解

讀《詩經》的苦惱,為什麼古代民歌裡的愛情故事常被後人誤解

在讀書這件事兒上,我勉強還算有點兒韌性,所以這些年來,我也磕磕碰碰、半生不熟地讀過一些大部頭的著作。

唯有一個苦主,曾令我兩度起念要讀完它,卻又兩度無奈地半途而廢,那就是《詩經》

讀《詩》不像讀史。讀史,不妨以發掘事實真相為第一,甚至是唯一的目標,但讀《詩》的時候,我卻找不到這樣的目標,所以往往讀到半道兒裡,就迷失掉了。

或許你會說,找出作者寫詩的本意,難道不算唯一的目標嗎?很遺憾,它還真不算。

從文學理論的角度說,今天的主流學術話語已經在儘可能地迴避以“作品”去指稱某位作者的創作——“作品”這個概念遭受冷遇的原因無他,只因過分地強調了作者對文字的主導作用。

事實是,一旦作品脫離了作者的創作而變成一個獨立的存在,另一個新的創作過程就會隨之開啟——閱讀就是對文字的再創作。而對讀《詩》這件事來說,令人頭疼的地方在於,扎堆兒進行再創作的人實在太多了。

同一篇詩歌,漢儒有漢儒的意見,宋儒有宋儒的意見,明清以降,至於現代和當代的學者,他們也都在各自發表著不同的意見。

一個人的耳朵太小,一下子擠進了這麼多人的舌頭,到底我該聽誰的呢?

《詩經》裡的大部分篇目都是古今聚訟的辯論場,例如《墉風·幹旄》:

孑孑幹旄,在浚之郊。

素絲紕之,良馬四之。

彼姝者子,何以畀之?

孑孑幹旟,在浚之都。

素絲組之,良馬五之。

彼姝者子,何以予之?

孑孑幹旌,在浚之城。

素絲祝之,良馬六之。

彼姝者子,何以告之?

——《詩·墉風·幹旄》

漢代的《毛詩傳》說:

衛文公臣子多好善,賢者樂告以善道也。

——《毛詩註疏》

讀《詩經》的苦惱,為什麼古代民歌裡的愛情故事常被後人誤解

《毛詩傳》對詩旨的解釋雖嫌太過簡略,但對照詩歌文字,我們仍可以大體猜測出《毛傳》的意思。《毛傳》之所謂“賢者”,大概指詩中的“彼姝者子”而言——“姝”的本義,照許慎《說文》,當作“好”講。一個女兒家生得漂亮,可稱為“姝”。

而女子的美貌在文學作品中又往往被視為一種象徵,象徵著君子的美德(比如屈原《離騷》就是這樣寫的)。所以“姝”的引申之義,當然也不妨作美德來解。

賢者要將善道告訴給誰聽?

這首《幹旄》裡邊兒總共只出現了兩個人物,賢者之外的另一個人,“孑孑幹旄,良馬四之”,看樣子是個做官兒的。

《毛傳》說他是衛文公的屬下。如果說這名官員要展現禮賢下士的風度,贏得賢者建言獻策的積極響應,推想他應該坐著馬車,恭恭敬敬地前去就教於賢者才對。

朱子因此發揮《毛傳》之意,申說此詩所寫,正是“衛大夫乘此車馬,建此旌旄,以見賢者”的那樣一回事。

讀《詩經》的苦惱,為什麼古代民歌裡的愛情故事常被後人誤解

讀《詩經》的苦惱,為什麼古代民歌裡的愛情故事常被後人誤解

可是《幹旄》絕不只能作“文公禮賢”這一種理解。在這種理解下,釋“姝”為賢,用的是它的引申義。

要是我們不用引申義而徑用本義呢?

即是說,就把“彼姝者子”看作是一個漂亮的女人呢?這首詩仍是解釋得通的,只不過它將被解釋為一個身份高貴的情人前往與女子幽會的故事

。這種觀點,我私意以為,可能更接近於《幹旄》問世之初,讀者普遍接受的理解。

因為《左傳》裡邊兒有這麼一段話:

鄭駟歂殺鄧析,而用其《竹刑》。君子謂子然:“於是不忠。苟有可以加於國家者,棄其邪可也。《靜女》之三章,取彤管焉。《竿旄》‘何以告之’,取其忠也。故用其道,不棄其人。《詩》雲:‘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思其人,猶愛其樹,況用其道而不恤其人乎!子然無以勸能矣。”

——《左傳·定公九年傳》

上面這段文字說,鄭國執政卿駟歂殺掉了大夫鄧析,但他卻又不捨得廢止鄧析制定的刑律,反而還在不遺餘力地推行。《左傳》的作者因此借“君子”之口批評駟歂的失策,對朝中大臣不能觀其大節,棄瑕取用。

在《左傳》申述“棄瑕取用”這個觀點的時候,我們注意到,它引證了《詩經》中的兩篇作品即《靜女》和《幹旄》。

照《左傳》的說法,《靜女》的“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和《幹旄》的“彼姝者子,何以告之”,都能令人產生棄瑕取用的聯想。

《靜女》的全文是這樣的:

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

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靜女其孌,貽我彤管。

彤管有煒,說懌女美。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

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

——《詩·邶風·靜女》

很明顯,這首詩寫的是男女幽會的情事。詩人說,女主人翁向她的情郎贈送了一支“彤管”。這“彤管”究竟是什麼呢?有人說它是與柔荑相類似的紅色的植物,也有人說是紅色的管樂器。

無論甲乙,送這類的東西都跟“乘月採芙蓉,夜夜得蓮子”(《子夜四時歌》)一樣,是女子私通密意的信物。在恪守三媒六聘之禮的道學家眼中,這樣一支彤管怕是隻能算作“瑕”,而與“棄瑕取用”無關。

可孔子說過,“《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語·為政》)。《靜女》寫青年男女的私會,看起來更像“邪”,又該從哪裡讀出“無邪”呢?

為《左傳》做注的杜預解釋道,所謂“彤管”,乃是“女史記事規誨之所執之赤筆管”。

照這樣說來,《靜女》寫的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讀《詩經》的苦惱,為什麼古代民歌裡的愛情故事常被後人誤解

沒錯,一開始這個女子與情郎約定在城邊某個偏僻的角落幽會。但臨到事期,她卻沒有出現,而是遣人送來了一支彤管。這支彤管委婉地暗示了她對幽會的悔意,表明她在即將突破禮法制度的最後時刻選擇了懸崖勒馬。

但收到彤管的男子似乎並沒有領悟到這一層,反而將此視作戀人的柔情蜜意,因而生出“馮夷空自舞”的飄飄之感。

《左傳》說這首詩能讓人產生棄瑕取用之想,大概就是因為它對創作素材的這樣一種“好色而不淫”的處理吧——雖然《靜女》是涉足了男女私情的題材,但它並不宣揚情慾的放縱,反而申戒了對情慾的約束。

《左傳》把《幹旄》這一篇同《靜女》聯絡在一起,似乎是在暗示,兩首詩具有某種內容上的相似性。

假定“彼姝者子”是指一個漂亮女人的話,那麼《幹旄》就和《靜女》的相似性就顯而易見了:它們都是描寫男女幽會的作品。

所不同者,《靜女》用“彤管”對女子的態度做出了相對明確的暗示,至於《幹旄》,作者卻留了個懸念:“何以告之”——她究竟對駕車前來的情人說了什麼呢?詩文沒有作答。

但不作答不代表沒有答案,否則《左傳》怎麼能看出“棄瑕取用”呢?

答案,我想就是在“彼姝者子”的“姝”字上吧。如果這個字不僅僅是形容女子的絕色容顏,而且還一語雙關地暗示了她所具有的美好質量,那麼,面對前來幽會的情郎,她難道會說出與“彤管”相違的話來嗎?

— THE END —

文字|晉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圖片|網路

讀《詩經》的苦惱,為什麼古代民歌裡的愛情故事常被後人誤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