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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餘生》:被時代裹挾的普通宮女的一生

普羅大眾於歷史長河中,往往被濃縮成一串不那麼準確的數字,能入史傳碑版者少之又少,男性如此,而在作為男性附庸的古代,想要了解一個女性的一生,就更加困難。

一位北魏的宮女,因為做過皇帝的傅母,其墓誌又恰好得以保存於邙山,進而又恰好被發現,諸種巧合,讓人能夠從中看到她“漫長的一生”。在墓誌連續性的書寫之後,可以看到的只是某些書寫者想要表達的片段,或者說是他們心中的重點。這位三十歲後才入宮的宮女八十六年的人生到底什麼樣,她的際遇變化,她的所思所想,這些更加具體的東西,都不是書寫者所關心的。

但好在她跟宮廷密切相關,因此可以藉助政治史和制度史的眼光來觀察——一個被時代裹挾的女性——的一生。或者說,是北魏的宮廷政治鬥爭和政治制度塑造了由宋入魏之後的王鍾兒。一個歷史上幾乎絕對邊緣的個體,因為時代的裹挾,成為了《漫長的餘生:一個北魏宮女和她的時代》這本書的主角。#開啟眼界#

撰文 | 馮夷

《漫長的餘生》:被時代裹挾的普通宮女的一生

《漫長的餘生:一個北魏宮女和她的時代》,羅新著,理想國 | 北京日報出版社,2022年7月。

被制度塑造的人生

王鍾兒作為宮女的人生,開始於三十歲之後,在之後的半個多世紀裡,她的人生都圍繞在宮廷中最有權勢的人周圍。對她這五十餘年來影響最大的莫過於圍繞皇位繼承的鬥爭和“子貴母死”制度。

“子貴母死”制度是北魏“舊制”,在中古時代能稱“舊制”的,往往都是由“故事”而來,“故事”是一種可以遵循的案例,用當下的術語來說,類同於一種“政治規矩”。“子貴母死”這一“故事”起於北魏道武帝,是道武帝安排身後事,依據漢武“故事”而殺死明元帝之母劉貴人,目的是穩固明元帝的帝位。田餘慶先生指出,道武帝實際上是有意糾正過去“母強子立”的鮮卑拓跋部政治傳統,而採取漢武“故事”來實行“子貴母死”之法,這是藉助漢文化的“故事”來完成鮮卑漢化的轉向,而這一做法被當做案例,在易代之際,往往採為成例,這樣就形成了“故事”,進而成為了一種制度。

《漫長的餘生》:被時代裹挾的普通宮女的一生

《拓跋史探》,田餘慶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9年1月。

制度一旦形成,它就會成為一個系統中的約束性法則,規範著這個系統中的人的行為。但在皇權高於一切的古代中國,制度對皇權的約束性往往有限,甚至被皇權過度利用,變成一種危險因素。“子貴母死”制度恰恰就是這樣。常氏以文成帝保母的身份,先是成為“保太后”,進而有成為“皇太后”,這種事例前所未有,常氏雖然得享這樣的富貴,但畢竟不是文成帝的生身之母,要先保住自己和常氏的富貴,他必須選擇代理人,這個人就是與他有共同地域聯絡,甚至婚婭聯絡的馮氏,也就是後來的馮太后。她將馮氏推上後位,以“子貴母死”的制度為藉口殺死後來獻文帝的母親李氏,確立獻文帝與馮太后的母子關係。馮太后又依葫蘆畫瓢,以“子貴母死”制度殺死孝文帝的李氏,進而撫養後來的孝文帝拓跋宏。

這一制度看起來和王鍾兒這個宮女無關,但正是這個制度,讓王鍾兒有機會到宣武帝母親高照容身邊服侍,參與到宣武帝幼年時代的養育事宜中。宣武帝元恪比他的哥哥元恂略小,因為元恂是皇長子,所以他的母親林氏在他出生之後就被處死,高照容免於被殺,恰好就是因為他的兒子元恪出生稍晚,王鍾兒因此也就在這一制度的裹挾下,成為了宣武帝的傅母。這一段時期,對王鍾兒來說,是難得的太平時光。

《漫長的餘生》:被時代裹挾的普通宮女的一生

《漫長的餘生》插圖,圖片由出版社授權提供。

迴歸常識的寫法

馮太后對“子貴母死”制度的運用甚至濫用,其實是延續了常太后對這一制度的策略性運用。不知為何,總讓人不自覺地想起田餘慶先生的那篇《釋“王與馬共天下”》。司馬睿與王導之間的政治結合,其實可以上溯到東海王司馬越與王衍的政治組合,而王氏兄弟擁司馬睿渡江,又是司馬越所表遣。司馬越與司馬睿的關係,看起來真的與常、馮二氏的關係有相同之處,而司馬越與王衍的關係,又與司馬睿與王氏兄弟的關係形成對照,也頗似常、馮二氏利用“子貴母死”制度的前後區別。前代制度往往被後代用來作為比附修辭,大概正是這樣。

《漫長的餘生》:被時代裹挾的普通宮女的一生

《東晉門閥政治》,田餘慶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5月。

波雲詭譎的後宮鬥爭,尤其表現在高照容之死上。她很可能“暴薨”於距離洛陽不遠的汲郡共縣,而這一切都與馮太后的兩個侄女大馮、小馮有關,孝文帝當時寵幸的大馮,可能直接參加了包括廢皇后小馮、黜殺太子元恂、刺殺高照容等一系列事件之中。大馮於後宮朝堂的各種謀算,歸根到底是要與皇太子建立名義上母子關係,這是“子貴母死”制度的“後遺症”。它在馮太后這樣具有高度政治智慧的人手中會成為把控局勢的工具

(馮太后對這一制度的過度濫用,導致這一制度多少成為了毒瘤)

,而在大馮這樣的一般人手中,則只會成為因循和陰謀的溫床。

母子關係的建立必須滿足兩個條件:其母已死,撫育者須是皇后。這就讓人想起《後宮·甄嬛傳》中皇后在三阿哥被皇帝廢黜之後的反應:“沒了三阿哥,還有四阿哥,還有五阿哥,最不濟還有六阿哥……都不要緊,都不要緊,只要本宮還是皇后,只要本宮還可以東山再起,只要是本宮的孩子,本宮就是唯一的皇太后。”我想,這部十餘年前的電視劇的這段臺詞,大概道出了大馮的心聲,若能起大馮於地下,她一定能引此編劇為知己。

《漫長的餘生》:被時代裹挾的普通宮女的一生

電視劇《後宮·甄嬛傳》劇照。

孝文帝時期的第一個太子元恂之從廢黜到死亡,以往都被認為是他的保守派立場妨礙了孝文帝的改革。但透過書中的分析可以看出,元恂和孝文帝父子之間產生嫌隙,到元恂被殺,其實都涉及一個重要的問題,父子分離。“元恂被害的歷程有一點值得注意,就是每一個重要轉折,都發生在孝文帝與元恂分離的階段。”恰好在二人第二次分離時,在平城發生了穆泰、陸叡叛亂,而元恂也陰差陽錯地在這一時間段內與平城方面互通訊息,這成為孝文帝殺死元恂的決定性因素。是否反對改革其實都是次要的,最主要的還是太子的身份。

在中國古代,太子被稱為“國本”,其實身份非常敏感,作為儲貳的太子於臣為君,於君卻又為臣,在中國史書上有一個幾乎可以成為規律的現象,當皇太子頻繁出現在史書中時,可能就是他面臨鬥爭危險之時,那些幾乎不在史書中的皇太子,反而能夠安然即位。皇帝與皇太子之間,往往都是相互防範,於大位面前,很難說講親情,《宋史·寇準傳》記載的一段宋太宗趙光義與寇準的對話頗能說明問題:

時太宗在位久,馮拯等上疏乞立儲貳,帝怒,斥之嶺南,中外無敢言者。準初自靑州召還,入見,帝足創甚,自褰衣以示準,且曰:“卿來何緩耶?”準對曰:“臣非召不得至京師。”帝曰:“朕諸子孰可以付神器者?”準曰:“陛下為天下擇君,謀及婦人、中官,不可也;謀及近臣,不可也;唯陛下擇所以副天下望者。”帝俛首久之,屛左右曰:“襄王可乎?”準曰:“知子莫若父,聖慮既以為可,願即決定。”帝遂以襄王為開封尹,改封壽王,於是立為皇太子。廟見還,京師之人擁道喜躍,曰:“少年天子也。”帝聞之不懌,召準謂曰:“人心遽屬太子,欲置我何地?”準再拜賀曰:“此社稷之福也。”帝入語後嬪,宮中皆前賀。復出,延準飲,極醉而罷。

宋太宗趙光義年老時,馮拯等請立皇太子,被貶嶺南。而嶺南在宋代是貶謫僅次於崖州的地方,與死刑大概差不多。當趙光義問誰可以立為皇太子時,寇準沒有明說,而是說不要只聽后妃、中官以及近臣的,應該立“副天下望者”,其實就是在暗示皇帝應該立襄王,也就是後來的宋真宗。太宗以真宗為開封府尹,進而為皇太子,但當廟見歸來,汴京城的人說這真是少年天子啊,太宗立即不悅,“人心遽屬太子,欲置我何地”一語,真是將君父對皇太子的防範之心寫得淋漓盡致。歸根到底還是最高權力讓父子之間亦沒有信任。

正如書中指出的那樣:“今人讀史,容易把元恂簡單地歸類為反改革的保守派,而事實上我們並不能肯定當時是否存在這樣一個政治派別,以及更重要的,元恂有什麼理由要加入和自己利益明顯無關的政治反對派?”作為皇太子的元恂,並沒有任何理由因為這樣的所謂政治派別就北逃,反而是基於皇權的血腥鬥爭,才能讓他倉皇北奔,“與其說是計劃‘跨據恆朔’,不如說是被洛陽宮的各種力量逼著逃命”。

《漫長的餘生》:被時代裹挾的普通宮女的一生

《漫長的餘生》插圖,由出版社授權提供。

以上所舉兩例,在書中有更加詳細的解讀,作者在傳世文獻和碑版材料的基礎上,為所有人描繪了完全不一樣的宮廷,很多地方有猜測的因素,但我們讀來絕無纖毫隔膜之感,反而覺得親切,大概這就是迴歸常識的寫作方法。無論是“子貴母死”還是由此引發的諸種宮廷鬥爭,最後都會匯出如作者所書寫的這般的歷史場景,因為這種選擇符合人性的常識——尋找最優解。如何鞏固和葆有至高權力,將封建時代皇權政治中人性貪婪的一面無限放大,而身在彼處的人的心態,一定發生了某種變化,這種變化,正如作者所說,史書一定諱莫如深,而代之以某種書寫上的修辭,而要破開這些迷霧,需要的恰好就是常識。

限於王鍾兒的材料,在寫作中似乎這個人已經隱去,很難看到她個人完整的形象,但理解了“子貴母死”制度下,以及她墓誌中那句“侍護先帝於弱立之辰,保衛聖躬於載誕之日”,才能知曉她人生轉變的最吃緊處。

如果不去探尋孝文帝的馮太后陰影,宣武帝的後嗣不昌, 就無法知道王鍾兒人生的後期,如何會出現種種戲曲性轉折,從一個宮女變成比丘尼。可以說,書寫她的時代而幾乎將她隱去,恰好是為了說明時代如何“塑造”了她。而在這個過程中,同樣是一種常識性的書寫。

歷史背後的溫情

作者的筆調從一開始就透露出歷史的溫情,我們不妨舉幾個例子。在第一章開篇中,作者從《水經注》中所記載懸瓠城的板栗寫起:“王鍾兒嫁到楊家,之後在汝水盤旋的懸瓠城過了兩年平靜的婚後生活,肯定秋天吃到了本地特產的那種板栗。”這大概就是王鍾兒最能確定的私人生活之一端,也是唯一能夠有較大把握說起的事情。這和後來的宮女生涯不同,這是她人生最能自主的一段短暫時光,也許到慈慶八十六歲登遐彌留之時,她眼前看到的,正是年輕時候家鄉的那些板栗樹。

也許正是這為數不多的溫情時刻,讓漸入老年的慈慶在“侍護先帝”和“保衛聖躬”時,並不是機械地完成某種命令,而是付出了自己的感情和心血,將女性特有的溫情注入到對兩代帝王的保育上。這對她來說應該已經超越了任務的範疇,是一個基於母性情感的付出。也只有這樣才能解釋,為什麼王鍾兒會在高照容身邊能夠幫助撫養她的三個孩子;宣武帝會在子息艱難之時,讓老年慈慶來擔任他唯一的兒子,年幼的孝明帝的傅母團隊的一員。

又如作者對佛教之於女性的作用寫到:

哪怕是——也許可以說特別是——對於慈慶這樣的人來說,佛教信仰與比丘尼生活在一定程度上是受歡迎的,是帶來了光亮、空間和自由的。佛教固然有屈服並服務於權力,為權力提供規馴工具的一面,但新傳入的佛教也為信眾提供了嶄新的精神生活與社會生活。即使在最粗淺的層面,佛教教義也可以幫助慈慶這樣的信仰者反思生命的意義,給人生苦難提供某種解釋,讓她明白,她遭受和見證的這麼多苦難並非因為她做錯了什麼,而有著超越當前時間與空間的、深遠且神秘的理由。這當然不止是一種精神安慰。更何況,信仰者社群生活也是對原生活世界、原社會關係網路的一種突破,突破就有可能帶來一定程度的自由(或曰解放)。

顯然這種針對當時佛教對於女性的作用的認識,並非是站在佛教立場上而發,而是站在女性的立場上而發。女性在佛教信仰中除了為自己如浮萍般的命運找到寄託,還因為佛教提供了相對自由的空間,讓她們能夠在宮廷生活之外,擁有更多的社會交往。在彼時的佛教活動中,流行結社,這些進入“外寺”的宮女,可能往往以“結社”的名義進行各種具有宗教性質的活動,進而讓她們至少在精神上獲得某種救贖感。這裡甚至可以舉一敦煌婦女結社文書,來幫助我們理解她們的日常生活。在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遺書《博望坊巷女社規約》的北新882中有這樣一段記載:

丙申年四月廿日,博望坊巷女人因為上窟燃燈,眾坐商儀(議)。〔逐年上窟一日,〕一齊同發心,限三年〔願滿〕〔上窟,逐載上一日,須要濟濟鏘鏘,接禮謌歡,上和下睦〕願滿。每年上窟所要〔稅聚物色〕代(帶)到,〔看臨將決〕。録事帖行,眾社齊來,停登稅聚,〔過去橋樑二萬玖,〕自從立條已(以)後,便須鑇鑇鏘鏘,接禮謌歡,上和下睦,識大敬小。三年滿後,任自取(聚)散。不許錄事三官把勒,眾社商量,各發好意,不壞先言,抹破舊條,再立條。日往月來,此言不改。今聚集得一十三人,自列名目已(於)後。

從這件文書的書寫內容來看,其引經據典,用詞文雅,顯然不是出自當時的這些結社女子之手,而是經過有一定文化的人書寫而成,應該是批次生產的社條文書,只需要“自列名目於後”便可。這件文書讓當時的婦女們結成以宗教為紐帶的社,在這個社中透過施捨完成自己的宗教救贖。大概老年慈慶和其他出為外寺比丘尼的宮女也會結社,在結社中發展出基於信仰和超越血緣的情感,甚至我們可以猜想,當道武帝讓老年慈慶來負責幼年孝明帝的秘密撫養工作時,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與她結社的這些女子,那些和她一起秘密撫育的宮外的女子,很可能也是這些人。

《漫長的餘生》:被時代裹挾的普通宮女的一生

鞏縣石窟寺第3窟南壁西側中層禮佛圖區域性。圖片出自《中國石窟:鞏縣石窟寺》。

慈慶到底在宮外有沒有參加這些以宗教為紐帶的社,現在已經不得而知,而我們是寧願相信她有的,因為這對一位由南入北的弱女子來說,或許是一種精神上的慰藉。在兩代幼年帝王的身上,幾乎可以確信她付出了母愛,墓誌的書寫多少反映了這一點。晚年的出家,讓她在精神上獲得了某種救贖和有限的人身自由。她彌留之際或許沒有遺憾了。可能她這個時候還會回憶起年輕時家鄉懸瓠城中板慄的甘甜,她恍惚間也許還會看到她的丈夫楊興宗,甚至八十六歲的老人還會如京劇《春閨夢》中張氏那樣有一點少女心情——“被糾纏陡想起婚時情景,算當初曾經得幾晌溫存”——這些我們都不得而知。唯一可以確知的是,高歡已經在家鄉“傾財以結客”,歷史的車輪又緩緩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