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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陽賦》丞相為何敢扇太子耳光?全因這個“變態”門閥制度

隨著電視劇《上陽賦》熱播,不少觀眾發現,它是以“南朝代東晉”這段歷史為背景創作的,劇中馬曜的原型是東晉孝武帝司馬曜,王藺的原型是王導,蕭綦的原型是劉裕。則劇中一些情節引起爭議:王藺身為丞相,竟敢扇太子耳光;王藺投毒馬曜後,卻不篡位;謝宛如嫌蕭綦出身寒門,拒絕下嫁……其實,這些都是當時門閥制度的真實寫照。

門閥制度是中國古代皇權政治中的一個變態,它與東晉王朝共始終,僅存在了百餘年(317年—420年),而終結門閥政治制度的,正是劉裕。

(明)仇英《竹林七賢圖》。竹林七賢被視為“魏晉風度”的代表人物。

劉秀都拿豪族沒轍

所謂門閥政治,指士族與皇權共治,僅存於東晉一朝,但漢代已生萌芽。

西漢任官主要採用察舉制,始於董仲舒建議:“使諸侯、郡守、二千石各擇其吏民之賢者,歲貢各二人。”被漢武帝採納。

漢代設立常科(定期招收,又稱歲舉,分孝廉、秀才、察廉、光祿四科)和特科(不定期招收,有賢良、文學、明經等),由高官任舉主,推薦人才,朝廷考核後錄用。在常科中,孝廉最重,官員多從此出;在特科中,賢良最重。常科重於特科。

察舉制使平民也有機會成為高官,打破了“非列侯不拜相”的貴族任官傳統,所以漢代人才輩出,被李白贊為“胡無人,漢道昌”。但察舉制以推薦為主、考試為輔,地方官權力大,易生幫派。

漢代還有任子制度,即任用高官子弟為官。西漢便出現了杜陵張氏家族、金氏家族、韋氏家族等官員世家。以杜陵張氏為例,自張湯起家,他的兒子張安世被封侯,以後8代保持爵位,達182年。

在農耕時代,地方大地主一旦與權力結合,即從豪族(下層貴族)走向世族(上層貴族)。世族盤踞地方,世代相襲,一是蠶食國家稅收,二是加大貧富差距,易生動盪。王莽篡位後,全力打擊世族,引起激烈反抗。

東漢開國皇帝劉秀即出自世族,他手下的“雲臺二十八將”,大多來自世族。登基後,劉秀曾釋出“度田令”,打壓地方世族,致暴亂再起,劉秀只好妥協,表示:“苟非其時,不如息人。”意思是時機不到,將來再說。

曹操也向世族妥協

皇權退讓,世族得以野蠻生長,但東漢初期,世族不太乾預地方察舉,有察舉權的高官多推薦異姓門生,結成私人權力網路。然而,到東漢末期,出現兩大突變:

其一,選官偏重門第家世。因為只有先入學讀書,成為小吏,才能被察舉,非豪門子弟很難入學,官員漸被世族壟斷。

其二,隨著官員們的私人關係網世族化,與閹黨產生利益衝突,東漢末期,雙方你死我活,世族的凝聚力增強。

三國時,曹操本是閹黨之後,為實現篡漢目標,不得不向世族妥協,接受了九品官人法。具體操作方法是:州郡選大中正一人,大中正再推舉小中正,小中正將地方人才分為九等,交吏部敘用。世族因此掌控了官員的推薦權,到晉初時,已成“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

曹操的妥協,換來了北方世族對他的支援,尤其是潁川集團的支援。潁川在戰國時是韓國故地,好申韓(申不害、韓非子)之學,士人多精通律法,但畢竟屬儒生集團,忠誠於東漢皇室,所以曹操生前不敢篡位。

曹魏取代漢祚後,又很快被世族集團中的司馬氏取代,遂有西晉。

懲於曹魏滅亡之快、滅亡時奧援之寡,西晉皇室對世族特別優待:曹魏時,九品官人法尚依照人才的品德、能力來評價;到西晉時,則完全根據血統。此外,西晉多封眾建,諸皇子皆建藩掌兵,結果引發了“八王之亂”,持續達16年,國力大損。

士族開始與皇權平起平坐

趁西晉內亂,內附匈奴,以及鮮卑、羯、羌、氐等紛紛自立。公元316年,長安被匈奴政權前趙攻破,西晉滅亡。遠房宗室司馬睿在士族王導、王敦的幫助下,南渡長江,定都建康(今江蘇省南京市),是為東晉,這被稱為衣冠南渡。

在東晉,曾經的世族轉變為士族,開始與皇權平起平坐。

學者田餘慶先生在《論東晉門閥政治》中指出:大多數東晉士族並無淵源,多是新起家的。

比如桓溫、桓楚的桓家,雖出自東漢桓榮,但桓榮的六世孫桓範因犯罪,被誅三族,門戶已斷,到東晉時,桓家作為刑餘之家,並無積累。

再如王導、王敦的琅琊王家,雖託名西漢王吉,但中間傳承無記載,在東漢只有一兩代出仕,並非顯貴,直到曹魏時王祥(即二十四孝中臥冰求鯉者)才重振家門。

可見,所謂“家族傳承”只是傳說,當時真正的世家,如弘農楊氏、潁川荀氏、陳留阮氏、博陵崔氏、范陽盧氏、河東裴氏等,根本就沒南下。阮裕曾嘲笑謝家說:“新出門戶,篤而無禮。”可見,北方世家根本看不上王謝桓庾等,也不承認他們是世家。

那麼,為何王謝桓庾等在東晉就成了巨族呢?因為東晉開國皇帝司馬睿原本在皇室中地位甚低,既無威望,也沒實力。此前連琅琊王家也沒看好他。在“八王之亂”中,王家支援的是司馬越,司馬越去世後,為吸引其舊部南渡,才臨時扶持了司馬睿。

司馬睿作為傀儡,只能接受“王與馬,共天下”,登基時,司馬睿引王導同登御床。

王導扇太子耳光不奇怪

《上陽賦》中,王藺的原型應為王導,但王導比司馬曜大86歲,二人不在同一時代。

司馬睿稱王導為仲父,任為丞相,王導的哥哥王敦手控兵權,控制著長江中游,當時四分之三的官員出自王門。司馬睿曾重用寒門出身的劉隗、刁協等,抗衡王家。王導暗中聯絡王敦發動叛亂,司馬睿慘敗。以王導之權,扇太子耳光不奇怪。

王導左右朝局,卻沒篡位。因流落江東計程車族仍效忠司馬氏,但他們又厭惡劉隗、刁協,皇權提升,必然威脅士族的經濟利益,所以支援王敦“清君側”。王導後代長期在南朝任官,但庸才輩出,書聖王羲之即王導的堂侄,此時“王與馬,共天下”已成“庾與馬,共天下”,此後又有“桓與馬”“謝與馬”,著姓不斷改換,但士族與皇權始終保持著權力平衡。

《上陽賦》中的皇帝馬曜,原型是孝武帝司馬曜,他本是東晉的中興之主,在謝安幫助下,取得淝水之戰的勝利。司馬曜還利用士族後繼乏人的空檔期,恢復皇家專權。司馬曜好飲,醉後勸寵妃張貴人飲酒,張貴人拒絕,司馬曜開玩笑說:你已年老(當時張貴妃近30歲),該被廢黜了。張貴人大怒,竟讓婢女用被子將司馬曜悶死,對外稱“因魘暴崩”,居然逃過刑責。

司馬曜死後,他的兒子司馬德宗繼位。司馬德宗“幼而不慧,口不能言,至於寒暑飢飽亦不能辨,飲食寢興皆非己出”,後被劉裕所殺。司馬德宗的皇后是王羲之的孫女王神愛,不是謝家人。

劉裕像

王導像

劉裕是寒門,但不是寒人

在《上陽賦》中,門閥女謝宛如不願下嫁蕭綦,其實劉裕也有門第。

據學者祝總斌考證,劉裕的曾祖劉混當過武原令,祖父劉靖當過東安太守,父親劉翹當過郡功曹。在東晉,縣令、郡太守一般由士族壟斷,只是這些郡、縣的人口不多,說明劉家出身偏低。郡功曹“主選舉”,曹魏“皆取著姓士族為之”,所以劉裕是低階士族,可以稱為寒門,但不是寒人。

寒門與寒人的區別很大。寒人無門第,是所謂“役族”,當時法律規定,寒人犯罪,罪加一等。劉裕時,家族衰敗,已無士族的免役、入仕等特權。劉裕登基時,曾自稱:“我布衣,始望不至此。”

劉裕曾從事農耕,當皇帝后,特意在宮中留了一套農具,以提醒後代稼穡之難,可他的兒子劉義隆當皇帝后,一次意外地看到了這些農具,竟大感丟臉。劉裕床頭擋風的是土障,牆上掛的燈籠用葛布製成,以麻繩懸掛。他的孫子劉駿當皇帝后,諷刺說:“田舍翁得此,已過矣。”意思是劉裕寢室的標準已超過普通農民了。

南朝士族本沒什麼積累,可東晉一立國,便強調“士庶之際,實自天隔”。

一方面,南朝庶族長期被歧視,任官後多有暴發戶心理,貪汙、腐敗較嚴重。

另一方面,士族權力基礎來自大莊園,其中農奴不服兵役、不交稅,常被庶族官員指摘,引起士族怨恨。

劉裕一生保持著寒門時的質樸生活習慣,在士族文化的氛圍中,他自己的兒孫都瞧不起他。

黃巢起義終結門閥大族

田餘慶先生說,門閥政治需三個條件:有成熟的階層(士族),有喪失權威但還有號召力的皇統,草原文明與中原文明矛盾尖銳。

東晉士族與皇權並立本不可持續,但為躲避胡塵,大量北方流民進入江南,他們無恆產,志願光復中原。王敦起家,正是靠流民武裝。“皇帝垂拱,士族當權,流民出力”,是東晉的基本格局。

流民武裝分襄陽兵和北府兵,劉裕起於北府。

在《上陽賦》中,稱蕭綦因與草原民族作戰而封王,事實上,劉裕因內戰崛起,成為權臣後才對北方用兵。劉裕篡權後,一方面與士族聯姻,另一方面又對司馬氏斬盡殺絕。透過改革土地制度、恢復策試製度(源於漢代博士弟子之策試,以政事、經義發問,使應試者條對)等,終結了門閥制度。

門閥制度被取消後,士族文化依然傳承,直到唐代初期,士族婚姻仍強調門第,對寒族頗為輕視。雖隋代已有科舉,但初期科舉出身者仍難成高官。李世民曾下令修訂《氏族志》,官員按習慣列崔氏為首,李世民大怒:“山東士族世代衰微,全無冠蓋,而靠以婚姻得財,不解人間何為重之?”

結果,重修《氏族志》將皇族李姓列為第一,後族長孫氏列為第二,崔姓被降到第三。

據學者譚凱研究,唐代中期,士族日漸窮困,為節約成本,且方便在長安、洛陽兩京謀官,多住在中間地帶。黃巢起義時,橫掃“兩京走廊”,門閥大族被屠戮殆盡,從此退出政治舞臺。近千年傳統,至此而絕。

到宋代時,只好轉向“宰相必從科舉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