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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了雁南飛的季節

作者:黎荔

又到了雁南飛的季節

我生活在一個很古老很古老的四方城,建城三千年,古都十三朝,大小雁塔,鐘鼓二樓,遍地文物,物寶天華。每當碧雲天,黃葉地,西風緊,抬頭望,一行大雁列隊掠過遼闊的秋空,寫下他們一路向南的蒼茫詩行。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常常有人問我,大小雁塔與雁有什麼聯絡?唐朝高僧玄奘所著《大唐西域記》中記載的他在印度所聞僧人埋雁造塔的傳說,解釋了最可信的雁塔由來之論說。相傳很久以前,摩揭陀國(今印度比哈爾邦南部)的一個寺院內的和尚信奉小乘佛教,吃三淨食(即雁、鹿、犢肉)。一天,空中飛來一群雁。有位和尚見到群雁,信口說:“今天大家都沒有東西吃了,菩薩應該知道我們肚子餓呀!”話音未落,一隻雁墜死在這位和尚面前,他驚喜交加,遍告寺內眾僧,都認為這是如來佛在教化他們。於是就在雁落之處,以隆重的儀式葬雁建塔,並取名雁塔。玄奘於公元629年至645年間,在印度遊學時,瞻仰了這座雁塔。回國後,在慈恩寺譯經期間,為存放從印度帶回的經書佛像,於公元652年,在慈恩寺西院,建造了一座仿印度雁塔形式的磚塔,這座塔就叫雁塔。名稱延續千年,至今未變。

大雁塔,這裡曾是那個騎著白馬的僧人的奇幻旅途的起點,也是終點。那個法號三藏的唐朝僧人,從這裡出發,開創了一段傳奇。而又迴歸這裡,帶回來一個時代。現如今,三藏已化為一抔塵土,而大雁塔卻毅立不倒,留給世人的,是無數個演義。不論西安的現代化腳步多快,總還沒有玄奘、張騫一步一步、向西鑿空的千辛萬苦,自然也不會有雁塔那樣的永遠記憶。大雁塔千百年來是古城西安的標誌與象徵,曾作為西安的市徽。

又到了雁南飛的季節

大雁因其常年南遷北歸、對配偶忠貞不渝、從不失信而被古人譽為“君子”。每個人都是世間棲客,每個人都行色匆匆。古人說,雁過留聲,人過留名。大雁不懼萬里漂泊,不畏浮世汙名,年年如約、守諾,清清白白往返於天地之間。難怪人類以雁為友,與雁有緣,古往今來讚美雁的文人墨客數不勝數。

秋天深了,南歸的路上雁在集合。一地清霜掩埋了蹤跡,無辜的月亮在天際漂泊,在此去經年的等待裡,在吟哦俯仰之際,月亮頓挫成蒼茫。江水東逝,北雁南歸。大雁在窗子上叫,世界很深很遙遠,黃河在半夜裡流著,逝水不捨晝夜。鴻雁在雲魚在水,惆悵此情難寄。

又到了雁南飛的季節

在夜深之際,想到歸雁已飛掠過一重山,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燈下窗前,當此際,最適合讀一首詩,新月社後期最活躍最重要的詩人陳夢家,他的一首詩《雁子》:

我愛秋天的雁子,

終夜不知疲倦,

(像是囑咐,像是答應,)

一邊叫,一邊飛遠。

從來不問它的歌,

留在哪片雲上?

只管唱過,只管飛揚,

黑的天,輕的翅膀。

我情願是隻雁子,

一切都使忘記——

當我提起,當我想到:

不是恨,不是歡喜。

當人類注目於長空,不免嚮往天上輕盈飛遠的大雁,它們看起來每天都無憂無慮,每天都能自由飛翔,過著比我們人類要單純得多的“生活”。如果你也在煩亂喧囂的白晝之後,在終於寧靜下來的秋窗前獨倚。月色在落葉間堆積得很厚,卻又被斜風削得飛薄。這時,天空中傳來大雁空靈的長鳴,在這靜謐的深深夜色中,你也會如詩人一樣,情不自禁為這自由翱翔的大雁所感動。它們的圓潤叫聲是優美的小夜曲,隨興而歌,隨後又飄散在黑夜,迴歸緘默。夜以繼日地不停飛翔,為什麼大雁從不感到疲倦?也許因為它“從來不問它的歌留在那片雲上?只管唱歌,只管飛揚”。生命本身就是一首歌,大雁從不追求離開生命之外的其他東西,它追求的只是自我生命的實現。我喜歡陳夢家這首小詩,寫得如此輕盈靈動,讓人心生淡遠出塵之感。只可惜陳夢家寫詩的生涯只有短短六七年的時間,大半輩子都在搞古文字和古文獻,1966年9月3日,陳夢家自縊而死,時年55歲。大風起兮,草木搖落,他如同雲遮樹掩最後一彎新月,如同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還是吟誦蘇軾的《和子由澠池懷舊》罷了,“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人生充滿無常,不可預知,就像一飛而過的鴻雁,偶爾落腳在雪地上,留下清晰的爪印,而待到積雪消融,雁過留痕,也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