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西 坡:糖藕

好吃的糖藕,蓮藕和糯米必須上乘,蓮藕的粉、嫩、肥、白及糯米的糯、凝、亮、飽,是糖藕的品質保證。

西 坡:糖藕

“四處野鴨和菱藕啊,秋收滿畈稻穀香,人人都說天堂美,怎比我洪湖魚米鄉……”歌劇《洪湖赤衛隊》中的這段歌詞,讓我們充分展開想象的翅膀:洪湖地區的蓮藕產量,全國數一數二。

事實也是如此。《湖北日報》2021年12月17日的一則報道說:“目前,洪湖市野生蓮藕面積10萬畝,人工種植蓮藕21萬畝,蓮藕面積躍居全國縣市第一。”

為什麼是“躍居”而不是“穩居”?說明洪湖地區曾經可能不是“第一”。但,說洪湖處在“三甲”中的“一甲”序列,諒無太大問題。

照例,洪湖地處湖北,那麼,湖北的藕餚自然高舉高打了。實際不是。我幾次踏鄂地之軟塵,居然難見藕餚蹤影。

唐魯孫《武漢三鎮的吃食》裡不見蓮藕;陳荒煤(湖北籍)《家鄉情與家鄉味》裡不見蓮藕;周芬娜《飲饌中國》“湖北菜”一節裡不見蓮藕;最匪夷所思的是:湖北“美食前十名排行榜”,藕餚也是缺席的。特別是,在外省人看來可以跟熱乾麵齊名的蓮藕排骨湯被冷落,實出意外。

至少,在蓮藕產量少得可以忽略不計的上海,糖藕隨處可見。相比之下,偌大湖北,為什麼糖藕如此難覓?近6000萬人口規模,為何鮮有人挺身“站一站”糖藕?

元代大畫家倪瓚在《雲林堂飲食制度集熟灌藕》中描述道:“用絕好真粉,入蜜及麝少許,灌藕內,從大頭灌入。用油紙包紮煮。藕熟,切片,熱啖之。”被認為是糖藕的雛形;而清代大詩人袁枚在《隨園食單熟藕》中更加明確:“藕須貫米加糖自煮,並湯極佳。外賣者多用灰水,味變,不可食也。餘性愛食嫩藕,雖軟熟而以齒決,故味在也。如老藕一煮成泥,便無味矣。”

古代文化精英的推崇之物,鄂人全然無動於衷,上海人表示嚴重不解。

梁實秋回憶道:“我小時候,早晨跟我哥哥步行到大鵓鴿市陶氏學堂上學,校門口有個小吃攤販,切下一片片的東西放在碟子上,灑上紅糖汁、玫瑰木樨,淡紫色,樣子實在令人饞涎欲滴。走近看,才知道是糯米藕。一問價錢,要四個銅板,而我們早點費每天只有兩個銅板,我們當下決定,餓一天,明天就可以一嘗異味。所付代價太大,所以也不能常吃。”(《饞》)

這段話提請人們注意一個顯著的事實:一個北京小學生可以輕輕鬆鬆“搞掂”糖藕,讓號稱“蓮藕之鄉”的人情何以堪?

西 坡:糖藕

金庸《書劍恩仇錄》第八回裡有個情節: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幼時的丫鬟晴畫,喜孜孜地捧了一碗桂花白木耳百合湯和一碗四片糯米嵌糖藕,放在主人面前。陳家洛把糖藕中的糯米球一顆顆用筷子頂出來,自己吃一顆,再往晴畫嘴裡塞一顆。晴畫笑道:“你還是這個老脾氣。”

如此做派,雖然在蘇浙滬一帶極罕見,但對於調皮的小孩子來說,應該能夠獲得他們“會心一笑”吧。也許,湖北是個例外。

聞一多引《紅樓夢》中的句子盛讚家鄉湖北黃岡浠水縣巴河鎮出產的一種多孔優質蓮藕,曰:“心較比干多一竅,貌若西子勝三分。”據說那裡的蓮藕有九孔,而一般蓮藕達七八孔(小微孔不計)算是“天花板”了。

可是,“孔”再多,又有什麼用?聞一多的鄉親們做糖藕了嗎?

用八孔九孔甚至更多孔的蓮藕來做糖藕,其狀態未必臻於頂流。試想:孔一多,便意味著蓮藕表面積縮水,註定米多藕少。我不禁要問偏好孔多者:你是來吃藕的還是來吃飯的?

噫籲嚱!笠翁有言:“以芙蕖(蓮)之可人,其事不一而足。”然而他老人家恰恰不去經營糖藕,所以最終只好喟嘆:“殆所謂不善養生,而草菅其命者哉!”

好吃的糖藕,蓮藕和糯米必須上乘,蓮藕的粉、嫩、肥、白及糯米的糯、凝、亮、飽,是糖藕的品質保證。當然,那些粉、嫩、肥、白,那些糯、凝、亮、飽,絲毫也不可以成為軟不拉沓、萎靡不振的糖藕的藉口。吃口Q彈,加上足夠的桂花和蜂蜜,似乎是我們對於一片還過得去的糖藕的基本要求。

西 坡:糖藕

有時,面對一盤小芥芥、薄淌淌、瘦精精、黃渣渣的糖藕,視覺效果差到好比面對一株營養不良的植物或一隻沒有發育好的動物,令我食慾頓時大減;更有甚者,糖藕裡的糯米彷彿潽出來的粥,把原本清晰可數的洞眼塗抹得幽緲朦朧,變成外觀像廚房水槽的漏網被廚餘之物堵塞,胃口一點也吊不起來了;倘若不幸咀嚼出藕片中一絲一絲的粗纖維,那就只好自認倒黴啦。

因為眾所周知的緣故,我早已不再覬覦小菜場門口擺的糖藕小攤了。說起來真是不可思議——幾乎沒什麼正規店家做出的糖藕能比它們更可口好吃。有一次,我偷偷地把自己的感受跟一個朋友交流,內心倒是真心希望他報以鄙視的目光,以便洗滌我那貪吃的靈魂。哪知他哈哈大笑:啊呀,我一直憋著不敢跟人家坦白自己的低俗,想不到咱倆原來竟然“一個鼻孔出氣”咧,緣分!(西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