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自古無情帝王家”,而清朝皇室的乳母卻往往能與一代帝王打成一片,情誼頗濃。
清廷末代皇帝溥儀在其回憶錄《我的前半生》一書中,專以一節的篇幅來追憶哺乳其九年,讓其終生依戀的乳母——王連壽。
入宮前,王連壽剛生下一個女兒,而丈夫已死,母女倆和公婆陷入生活絕境。
在20名應選人中,她以“體貌端正和奶汁稠厚而當選”。
為了賺取“二兩月銀”以養活家人,王連壽接受了“不許回家,不許看望自己的孩子,每天吃一碗不許放鹽的肘子”的苛刻條件。
當她給溥儀當乳母的第三年,女兒便因營養不足而死。
但她直至第九個年頭,被趕出皇宮才得知親生女兒不在人世的訊息。
言至此處,溥儀不勝唏噓,甚至淚沾衣襟。
縱觀清朝乳母的際遇,莫說是被皇帝無限追憶,因乳母之身份而廕庇子孫、福澤後代者甚多。
這是因為在清朝,乳母不僅僅是一個行使餵奶之職的“工具人”,乳母這一角色,有著其獨特的價值。
那麼,何為乳母?乳母這一角色到底是怎樣的存在呢?
(溥儀乳母王連壽)
一、乳母的由來與清朝乳母的選用
自封建王朝確立以來,中國曆代帝王大都“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
而一手哺育他們長大成人的“婦人”,並不是他們的親生母親,而是他們的皇室乳母。
也正如谷應泰先生所言:“人主生在襁褓,則有阿姆之臣”。“阿姆之臣”即為乳母。
最早在西周時期,乳母這一群體即嶄露頭角。
她們擁有著“寬裕、慈惠、溫良、恭敬、慎而寡言”的優良品性,肩負著教育太子、世子的重擔,她們還會在危難時刻挺身而出,報效國家。
《列女傳》中,記載了魯孝公的乳母——臧氏的感人故事。
在魯人作亂時,臧氏命令自己的親生兒子假扮魯孝公——穿上魯孝公的衣服,在魯孝公的床上睡覺,甚至在叛賊行刺時替孝公付出了生命。
臧氏舍子救孝公於危難之中,實乃大義之舉。
隨著時間的推移,曾以教育事業為重的乳母被賦予了更多的使命,餵養是她們的新任務。
(《禮記》)
《禮記·內則》記載道:
“國君世子生……卜士之妻、大夫之妾,使食之。”
“卜士”即占卜的術士,“大夫”即朝中的中級官員,兩者的妻子會被選為乳母,將自己的奶水餵養給太子、世子。
西周王室乳母之制度,大抵為後朝所沿襲。
明朝已降,清朝入主中原。
大清王朝承襲明朝舊制——同樣選用乳母,對皇家子嗣加以哺養。
當然,作為一個少數民族入主中原的王朝,其皇室乳母的選用必然會打上其民族色彩的烙印,具有自己的特點。
(內務府三旗包衣之所)
在清朝,乳母是大多為已婚女性,主要在內務府三旗包衣之中挑選:
“凡宮中乳母、保姥於各佐領、內管領下選充,仍別僱乳母以哺乳母之子女。”
這是說,皇家選乳母主要在內務府佐、內管領下挑選。一旦入選為乳母,就不能哺育自己的親生之女,只能另僱乳母餵養子女。
順治十八年,《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對乳母的選用給出了更為細緻的規定:
乳母的選用標準細化為“年輕健康、品貌端正、性情溫和、夫兒俱在”。
此外,清朝皇室乳母的硬性規定也頗為苛刻:只有生育第三胎未滿三個月、乳汁豐盈者才堪堪觸及應選的門檻。
(《欽定大清會典事例》)
同時規定:“產男用乳女者,產女用乳男者”,即生了男孩要用生了女孩的乳母,反之生了女孩則用生了男孩的乳母。
除此之外,清宮對備選皇室乳母的名額有了新的規定,“宜選十五口”。這是要求乳母的備選數量要恰好卡在15人。
如此嚴苛的選人制度,處處體現著清王朝對於皇室子嗣的重視。
而在實際中,乳母的優良作為,也映射了清王朝選人制度的優勢。
那麼,清朝的乳母肩負著怎樣的責任呢?
二、清朝皇室乳母的職責
《荀子·禮論》載:“乳母,飲食之者也。”
時至清朝,乳母的首要職責,亦是為皇室子女提供乳汁。
(瓜爾佳氏)
康熙帝乳母“保聖夫人”瓜爾佳氏墓碑中說:
“凡善調護、審衛養、時衣服、節飲食、候寢興、防疾苦,於禮皆爾職也。”
這基本上可以概括宮中乳母的職責——調理身體、餵養飲食、衣服穿著各個方面不一而足。
而當國家政權遭受威脅的時候,皇室乳母則會一改溫順的面孔,往往以身作則、挺身而出。
順治十六年七月,鄭成功攻陷南京,福臨龍顏震怒,欲御駕親征,並用劍把御座劈成碎塊,孝莊太后苦苦勸說依然難以挽回帝心。
後來,順治帝乳母李嘉氏登上高堂,“諫親征,被嚇退”。
李嘉氏雖被嚇退,但從中不難看出,其為保護清朝政權所作出的努力。
除此之外,乳母還肩負著引君向善的職責,她們以自己的質樸之情,感化帝王心。
清末代皇帝溥儀年幼時,喜歡惡作劇,是乳母王焦氏用“人性”的語言對其進行勸阻。
(溥儀)
溥儀在宮中有名義上的“四位額娘”,但四位太妃為了拉攏溥儀,不斷髮生摩擦和鬥爭,不會給溥儀帶來實質性的關愛。
溥儀雖有這麼多的“母親”卻並沒有得過真正的母愛:
“六歲時有一次栗子吃多了,撐著了,有一個多月的時間隆裕太后只許我吃糊米粥。儘管我天天嚷肚子餓,也沒有人管。”
溥儀患感冒,四位太妃輪流來看他,每個人來都是一樣的話,問一句:
“皇上好些了嗎?出汗了沒有?”
而溥儀又處在尊卑有別、等級森嚴、人情味淡薄的宮中,接受的是“與凡人殊”的封建帝王思想,在多方逢迎、百依百順的環境下,溥儀養成了極端任性、冷酷無情、慣於發威的性格。
(梁鼎芬)
在梁鼎芬給溥儀寫的“起居注”中,有一段記載“宣統五年正月十六日”的紀事,說溥儀經常用竹鞭抽打太監,短短一天裡就打了17個人。
不僅如此,溥儀還養成了以虐待別人來取樂的惡習,即使是師傅們、大臣們也無計可施。
在宮中“唯一能阻止溥儀惡作劇行為的”,是乳母王焦氏,是她婉轉地告訴溥儀,別人和他一樣是人,也要吃飯,也有感覺,被打以後也會疼,勸阻少年不懂事的溥儀,不要幹惡作劇的事情。
因此,溥儀後來在談到自己的乳母王焦氏時,也曾深情回憶:
“我是在乳母的懷裡長大的,我吃她的奶一直到九歲,九年來,我像孩子離不開母親那樣,離不開她。”
“乳母走後,在我身邊就再沒有一個通‘人性’的人。如果九歲以前我還能從乳母的教養中懂得點‘人性’的話,這點‘人性’在九歲以後也逐漸喪失盡了。”
溥儀之所以對王焦氏懷有深情,是因為他從乳母身上得到了其他人所無法給予的關懷與撫愛。
在到處充滿爾虞我詐、爭權奪利的宮廷內部,人性往往消失殆盡,惟乳母使他感受到人世間尚存有一絲真情。
溥儀一直沒有忘記乳母的養育之恩,溥儀結婚之後,派人找到了她,有時接她來住些日子。
在偽滿時期,還把她接到長春,供養到溥儀離開東北。
1946年2月3日,王焦氏不幸在日本殘餘勢力的暴亂中飲彈身亡,她一直到死都在護理著溥儀的皇后。
這個用乳汁養大了溥儀的人,最後把自己的生命又獻給了溥儀的皇后。
其實,類似於王焦氏這般備受恩寵的,在清王朝頗為常見。
儘管她們出身低微,但是成為乳母之後,地位隨之水漲船高。
三、清朝皇室乳母的地位與“不一樣的角色”
清朝皇室乳母雖然大多出身包衣,地位不高。
但是,皇室乳母的肩負重任,這必然導致皇室乳母地位的上升。
更有甚者,皇子登基後施恩加封於乳母,也屬常見。
一般而言,在皇子、公主稍長成之時,內務省便會勒令乳母出宮。但是,也有被帝王榮養於宮中的乳母。
清代,尤其是順治、康熙兩朝,帝王登基之時尚在稚齡,自然離不得乳母的悉心照顧。
《東華錄》記載,康熙參謁孝陵之時,思念乳母舊恩,遂加封葉黑勒氏為佐聖夫人,李嘉氏為佑聖夫人。
(劉小萌)
據學者劉小萌所考,順治帝的乳母有三人,樸氏、李嘉氏和葉黑勒氏。
順治乳母樸氏,不僅撫育了順治帝,也從小陪伴在康熙身邊,康熙對其感情尤為深厚。
據其考,樸氏曾被封為奉聖夫人。
康熙的乳母主要有三人,樸氏、瓜爾佳氏和孫氏。其中的樸氏與順治帝的乳母為同一人。
乳母撫育皇子之時,其地位並不低。
《續文獻通考》卷89王禮考記載:
“時太子方兩歲,乳母奉之迎冊寶於文華殿門,詣皇帝前謝恩……乳母代指四拜。”
這是在說,在太子年幼之時,由乳母抱著行禮,甚至可以代替太子迎冊寶。
就連冊封太子這樣重要的場合,乳母也參與其中,可見乳母在皇宮中的地位非同一般。
康熙幼年出痘之時,也是乳母陪伴在身邊。
(康熙帝)
康熙晚年之時,曾感慨自己幼年之時出痘,只有乳母護視於紫禁城,未曾在父母膝下承歡。
就連在最危難之時,陪伴在康熙身邊的也是乳母而不是父母。
此外,溥儀的乳母還有張氏、李氏,在宮中分別被稱為張連祿、李連福。
張氏為慈禧生時所選用者,日夜懷抱溥儀,年約四十餘歲,並教溥儀寫字。
一天,張連祿和太監“胖子”打架——這在宮中是一件極為嚴重的大事。
瑜妃本欲驅逐他們出宮,又怕溥儀難以離舍,得罪了溥儀。
可以說,溥儀與張氏的感情也是十分深厚的。
(《清朝野史大觀》)
而《清朝野史大觀》甚至記載了一則出嫁公主受乳母虐待的軼聞:
在古代,公主與駙馬婚後常難相見。
“公主出嫁……其權皆在乳母,公主若不賄乳母,即有所宣召,乳母必多方間阻。”
公主要想見駙馬,就只能賄賂乳母。
可見乳母威勢之大,地位之獨特。
而乳母的地位獨特還體現在其他兩個方面:
其一為,乳母之女不必參加秀女挑選。
嘉慶下令:“嗣後,嫫嫫親生女,不必入選。”
原本內務府包衣三旗下女子都應該參加秀女小選,乳母之女不參加選秀是特例。
其二為,乳母對自身家族影響甚大。
雍正帝乳母,據劉小萌所考為謝氏,謝氏是海保之母。
(雍正帝)
雍正曾因乳母謝氏之故,授海保員外郎之職:
“尋奏準,按照奶母諸子襲爵成例,賜海保拜他喇布勒哈番世職。”
後來,海保貪贓枉法,身犯重罪,乾隆念及謝氏哺育之功,從輕處罰,對海保也寬免釋放。
由此觀之,清朝乳母地位崇高,似乎深刻地影響著一國君主的抉擇,對清王朝政權影響甚大。
但是,事實上果真如此嗎?
答案是否定的。
皇室乳母之所以會對清政權產生影響力,並不是皇室乳母自身參與朝廷政權,而是皇帝為鞏固政權,給予其夫族成員丈夫、兒子等一定的特權,讓他們為朝廷服務,如此,皇室乳母便間接的參與到朝廷政權中。
因此,與其說是乳母權利煊赫,倒不如說是皇室乳母的夫族因乳母而威勢漸盛,影響到了清王朝的歷史程序。
以清朝著名曹氏家族為例:
曹氏自曹璽之時興起,而曹璽的另一重身份恰恰是孫氏的丈夫,所謂的孫氏則是康熙帝最為最寵的乳母。
(曹璽)
因此,曹氏一族的升遷與孫氏有很大關係。
康熙南巡至曹府,見乳母孫氏曰:
“此吾家老人也……書‘萱瑞堂’三大字以賜。”
從這一事件可以看出康熙對乳母孫氏頗為敬重。“吾家老人”則說明康熙與孫氏感情深厚。
當時,滿漢民族矛盾嚴重。在江南地區,反清思潮尤甚。
因此,收攏“江南名士”,宣傳清朝正統地位就成了倒懸之急的大事。
而深受信任的曹氏家族成為了康熙帝心目中的絕佳人選。
康熙二年,曹璽被任命為江寧織造。曹氏家族隨即一飛沖天。
儘管江寧織造這一官職品級不高,似乎是專辦雜務的閒散官職。但是,織造一職的威能可以比肩欽差大臣,監察南方、籠絡遺民都是其使命。
(江寧織造府)
曹璽遊遍南方,廣招明末遺民,並在蘇州驛館與南方各地的文人以詩相會。
他密切監視著南方漢族知識分子的思想動向,保障清王朝的政治安全。
曹璽去世後,其子接任其職,並一直綿延四代。
不過,隨著孫氏的離世,曹氏的衰落也成為了不可避免的事實,諸多的殊恩異寵轉眼間成為過眼雲煙。
曹家在雍正繼位不久,即被嚴懲,其罪名為“行為不端,織造款項虧空甚多”。
而也正是自雍正朝始,皇室乳母的地位大不如前,一直到宣統朝,類似於順康時期有著較大影響力的皇室乳母幾乎為零。
在諸多因素的加持下,乳母的消亡成為了必然。
四、乳母的消亡
首先,雍正、乾隆、嘉慶、道光、咸豐五帝均為成年即位,較之於幼年登基的順康二帝來說,皇室乳母在宮廷的影響自然要小得多。
(康乾盛世)
其次,康乾時期,清朝國運達到了鼎盛。隨著乾隆統治時代的結束,清朝開始走向衰落。國運衰微,子嗣也隨之減少。
皇室子女的減少,直接導致宮中服侍人群的減少。當然,乳母數量也隨之減少。
最後一點,是因為乳母夫族的權勢影響過大,危及清王朝的統治。
康乾時期,備受恩寵的乳母擁有無上榮耀,其丈夫與有榮焉,被尊稱為“乳父”——他們大都在內務省擔任要職,就算是皇親國戚也要敬重其幾分。
仗著與皇室的特殊關係,他們行事張揚跋扈,甚至是胡作非為。
康熙皇八子胤禩的乳父雅布齊,與廣善庫司官永泰有私仇,竟挑動胤禩藉故毆打永泰,以洩私憤。
(雍正帝)
雍正將雅布齊查辦之後,無數的奏摺紛紛呈上,痛陳其他乳父的惡行。
可見,當時這種現象已經十分普遍,乳父多數成為皇子黨羽中的重要成員。
對於繼父位登基的雍正來說,康熙朝諸皇子儲位之爭的激烈角逐剛剛結束,而雍正也是捲入儲位之爭的眾皇子之一。
雍正帝為了防微杜漸,開始有意地降低皇室乳母的地位,在這種情況下,有影響力的皇室乳母自然也越來越少。
以上的種種原因,致使在這個時期,皇室乳母的影響力微乎甚微。
此後,乳母的出現一度燃起了生機——同治、光緒二帝均為幼年登基。從理論上來說,皇室乳母在這個時期應當發揮重要作用。
但由於貫穿此時期的一位重要人物——慈禧太后的出現,導致該時期皇室乳母的地位並不顯赫。
(慈禧)
慈禧太后野心勃勃、心狠手辣,為達垂簾聽政、獨攬大權的目的,不擇手段。
顯然,與皇帝利益攸關的皇室乳母不會受到慈禧太后的重視。
同時,處於此時期的皇帝多為慈禧太后的傀儡,皇帝“有名無實”,自然,其身邊的皇室乳母也不會擁有太大的權力與影響力。
同治皇帝的三名乳母,竟連姓氏都沒有,分別叫大嫫兒、二嫫兒、三嫫兒。
這充分表明皇室乳母在這個時期的地位之低。
宣統帝時期,慈禧太后雖已過世,但由於溥儀登基時尚且幼小,而其在位時間又短,加之此時的清朝江河日下、氣數已盡。
因此,皇室乳母失去了可以發揮作用的良好環境與平臺。皇室乳母在此期間也只能是單純的“乳母”,只負有哺育、看護、教育的職責。
隨著清王朝的沒落,乳母制度最終消散在歷史的長河之中,如今只能在為數不多的史料中尋覓其蹤跡。
結語:
在傳統的史料中,我們看到的往往不是統治階級的皇后、妃子、誥命夫人,就是那些奉為楷模的貞節烈女,她們佔據了大部分學者的視野。
然而,歷史上大多數的女性既非才高八斗,也未曾割耳自誓,只是過著生兒育女的簡單生活。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乳母”這一群體雖被屢屢忽視,但是其所承載的歷史意義卻是厚重而堅韌:
人類群體由兩個性別組成,人類社會的發展歷來是由男女兩性共同參與。
因此,在漫長的歷史程序中,男女兩性共同承擔著歷史發展的重任,女性對人類社會的延續和進步,做出了巨大貢獻。
參考資料:
《古代帝王的乳母情結》 常強 山東大學
《中國古代歷史上的奶媽及其社會地位》 李金蓮 楚雄師範學院政治與公共管理系
《清朝皇帝的保母續考》 劉小萌 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
《清朝皇帝與保母》 劉小萌 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所 北京100006
《再論清代皇室之乳保》 沈欣 故宮博物院科研處
《脈絡、姻親與舉業:明清之際的嘉善曹氏家族》 馮賢亮 復旦大學歷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