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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華錄》人均一進士,宋朝考公很容易嗎?

《夢華錄》人均一進士,宋朝考公很容易嗎?

向上,還是向下?宋朝人的階層焦慮。

撰文 | 王一平

《看天下》雜誌原創出品

熱播劇《夢華錄》中,出身幾乎是個繞不開的話題。劇中所有重要角色都為出身所困,併力圖擺脫身份枷鎖,逆天改命,實現階級躍升。

《夢華錄》男主角顧千帆(陳曉 飾)18歲中進士,由文換武后因屢破重案,年紀輕輕就身居六品,又被皇帝破格特許“借緋,賜銀魚袋”,晉級皇城司副使。他不願享受父輩蔭庇,靠自己殺出一條血路,著實令“小鎮做題家”們羨慕。而《夢華錄》主線講述三個出身底層的女性透過經商改變命運。

很多歷史學家給予宋朝極高的評價。黃仁宇認為,宋代興起後,中國好像進入了現代。錢穆則稱宋以前可稱為古代中國,宋以後則是純粹的平民社會。

那麼,宋朝人的階級焦慮比當代人少嗎?他們實現階級躍升的途徑又有哪些呢?真實情況遠比電視劇更復雜,也更殘酷。

《夢華錄》人均一進士,宋朝考公很容易嗎?

《夢華錄》劇照。歐陽旭

《夢華錄》人均一進士,宋朝考公很容易嗎?

科舉:“小鎮做題家”的逆襲之路

宋朝將臣民分為“官戶”與“民戶”,“官”與“民”涇渭分明,差別極大。因而,對於宋朝的大多數普通人來說,想要改變命運就要實現從“民”到“官”的飛躍。某種程度上,宋朝人的階級躍升相當於現代人的“上岸”。那麼,宋朝人怎樣才能“上岸”呢?

如同今天的“考公”,科舉考試亦是宋朝平民“入仕做官”的主流路徑。“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講的便是科舉幫助普遍人改變命運。

宋代科舉門檻放寬,每年錄取的進士數量幾乎是唐朝的五倍,客觀上有助於中下層實現階級躍升。名句“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相傳正是宋真宗趙恆為鼓勵寒門學子所作,可見宋朝科舉氛圍之濃厚。

宋代科舉推行“自由投考”,幾乎所有男性都可以報名參加。同時,科舉也是朝廷選拔官員的重要途徑,北宋71位宰相中,便有65人都是科舉出身。

除此之外,宋代的科舉為促進公平,採取了一系列嚴格的防作弊手段,比如封閉考場,密封試卷,安排技術謄抄等。考生的名字被封條密封,答卷則由抄手用統一的紙墨和字跡抄寫後再交予考官,防止考官透過字跡辨認出考生。

嘉祐二年(1057 年),歐陽修在做禮部省試主考官時,見到一份極賞識的試卷,以為是自己的學生曾鞏所做,為避嫌將其放在第二名,開卷後才發現是蘇軾,遂對老友梅堯臣感嘆:“讀蘇軾書,汗出,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這就是成語“出人頭地”的來源。

可以說宋代的科舉為普通人提供了一個相對公平的上升渠道,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趙冬梅說:“一個人無論家庭出身多麼平凡,只要他足夠努力,就可以透過某種公開、穩定、制度化的通道實現自身和家族社會地位的提升。”今人熟知的范仲淹、司馬光等人都透過科舉改變了自身與家族的命運,科舉看似讓“小鎮做題家”也能成功逆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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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儘管報名不限出身,但“出身”仍然很大程度上影響著考試結果。宋代的“寒門貴子”也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多。有學者統計,宋代118位文舉狀元中,家世不詳者佔43。2%,官宦子弟佔42。4%,而寒門出身者只佔14。4%。

研究指出,不同階層的讀書人在科舉之路上擁有的資本差距懸殊。科舉考試耗時長久,參加多場考試的路費和住宿費等,對寒門子弟而言是極大的支出。《夢華錄》中,寒門出身的歐陽旭若沒有趙盼兒的經濟支援,壓根不可能再次參加科舉,最終中得探花。

此外,官宦子弟可以透過家族獲得更好的教育資源,如私人老師、珍藏書籍、師資良好的官學等,這些都是寒門子弟夠不到的。大多數寒門子弟只能入讀資源較差的私學,也無法享受某些考試中官宦子弟名額上的優待。

“出身”不僅影響科舉結果,也影響著後續的升遷。在宋代官員的職業生涯中,從地方上的幕職州縣官升至中央的京官極為關鍵。而要想實現這一步,必須有五封朝中官員的推薦信。對於官僚後代而言,憑藉家族資源獲得五封推薦信輕而易舉,然而對於寒門出身的第一代官僚卻是極難的。蘇軾便曾誇張地說:“我為了得到一封推薦信,殺人都敢幹!”

《夢華錄》中,顧千帆為更快升遷,在考中進士後棄文從武。對於沒有家世背景的寒門學子來說,這是一條可行的出路嗎?

歷史上平民透過從軍征戰功成名就的例子很多,如唐朝名將薛仁貴。薛仁貴從軍不久後,普通立功軍人的上升之路就日漸堵塞。尤其宋以後文武分治,形成了文官高於武官,武官高於普通軍官的鄙視鏈。從中央到地方的主要官職多由文官擔任,文官最高可至宰相,武官再高也到不了宰相。宋仁宗時,范仲淹因指揮作戰有功,仁宗想將他從文官轉至武官,范仲淹多次婉拒,正是出於仕途考慮。

普通軍官地位更低。宋代推行募兵制,募兵即為職業士兵,來源主要是軍人子弟從軍、平民接受招募以及罪犯充軍,完全靠國家財政養活。他們通常要面涅(在臉上刺字),刺的內容多為軍隊番號,使其區別於普通百姓,也防止他們從軍中逃亡。臉上刺字常代表刑罰,使得他們被隔離出正常社會。

學者們普遍認為,鑑於五代教訓,宋廷對武將有深入骨髓的猜忌。抑文輕武的任人取向甚至影響到民間的社會風尚。宋仁宗時,募兵出身的狄青曾一度官至樞密使,手握軍權並受到士兵愛戴,但他卻受到歐陽修的彈劾從而被貶職,因為一個募兵出身的人手握大權被認為是危險的。因而,宋代的寒門學子要透過“棄文從武”實現階級躍升恐怕不太現實。

大體而言,宋朝科舉制度雖然看上去公平公正,但“小鎮做題家”想要憑科舉逆襲難度仍然極大。正如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包偉民所說,宋代考科舉的人很多,但可能99%的人都像范進一樣,多年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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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華錄》中顧千帆身穿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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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試不行怎麼辦?有關係/錢也行

儘管宋朝科舉制度存在很多弊端,但整體上,進士出身仍是最光彩的。《夢華錄》中,顧千帆便因為進士出身而被當宰相的父親高看一眼,他同父異母的兄弟們則因為科舉失敗而受到父親冷待。

雖然想在科舉中脫穎而出並非易事,考不上進士的官僚子弟們卻可以透過“關係”進入官場。在現代社會找關係是不正當的行為,而宋代“關係戶”們則是透過“蔭補”制度正大光明地“走後門”。

蔭補,又稱門蔭、恩蔭、蔭子等,是指帝制王朝中官僚階層與貴族後代因為皇帝“施恩”,不參加科舉考試也能獲得官職。

宋代幾乎可以說是蔭補最為氾濫的朝代,清人趙翼曾說過,“蔭子固朝廷惠下之典,然未有如宋代之濫者。”宋朝蔭補名目繁多,花樣百出。皇帝生日會大行蔭補,三年一次的祭祀會蔭補,皇親國戚與后妃可以申請蔭補,大臣們退休或辭職時可以申請蔭補,官員突發疾病或臨死之際亦能為家人後代申請蔭補。官位越高,蔭補的人數也越多,可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例如,史料記載宋仁宗時劉太后臨朝稱制,透過她的關係得到蔭補者多達80人。諫官為此上書批判,卻全被劉太后貶黜。由此可見,宋代官場的“關係戶”不僅數量眾多,“後臺”也十分強硬。到宋寧宗嘉定6年(公元1213年),進士出身的官員有5300人,而蔭補出身的官員竟然有17121人。包偉民也指出,宋代官員中蔭補出身者佔比甚至超過60%。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關係戶”代表著宋朝官場的基本盤。

有關係卻不會讀書的權貴後代輕輕鬆鬆就能“上岸”,那不擅長讀書的普通人呢?有錢也行。宋代工商業發達,宋真宗時的首都東京“資產百萬者至多,十萬而上比比皆是”,很多官員積極參與商業活動,如宰相趙普等。

不過,儘管當時一些有識之士如范仲淹等已經開始反思“農本商末”的觀念,但整體社會觀念依舊遵循著“士農工商”的排序,商人處於末流。宋仁宗曾想將富商之女陳氏納入後宮,但朝臣皆以陳氏為商人之女,屬於“賤者”為由,上書勸諫,仁宗於是作罷。《清平樂》中便講述過這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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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樂》中的陳氏。

儘管宋初商稅較輕,但政局穩定之後便開始恢復重稅,並透過鹽法等不斷壓榨商人利益,宋徽宗朝尤為嚴重,以至於當時許多鉅商富賈“家財散盡,赴水自縊,客死他鄉”。甚至,商人的衣食住行也受到限制,官員可以佩戴金帶、玉帶,而商人只能佩戴鐵角帶;商人坐轎子,抬轎子的人也不能超過兩個。

因而,為提高社會地位,宋代商人常透過入仕做官來實現階級流動。除科舉外,商人們還有兩條捷徑,其中最直接的便是買官。買官即捐納,由於宋朝戰事不斷,軍費支出巨大,所以朝廷經常透過“賣官”來增加財政收入。如哲宗三年(1100年)的官職便明碼標價,有6000貫、4500貫和3200貫三個檔次。

除了買官,宋代商人也常透過與官僚階層及宗室聯姻的方法改變出身。如當時有很多“宗室以女賣婚民間”,破落的宗室需要錢,富起來的商人需要地位,兩者自然一拍即合。

正如趙冬梅所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觀念在宋朝逐漸固定下來。這也正是《夢華錄》中孫三娘極力反對兒子經商,堅持讓其讀書考進士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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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華錄》劇照。

表面上看宋朝人實現階層流動的方法很多,但一個人想要改變出身,要麼天資聰穎、寒窗苦讀,要麼有錢或有關係,這些都不是易事。再者,宋朝人向上流動的終極目標是“入朝為官”。歸根到底,天下終歸是趙家的天下,即便官至宰相,被罷免也是常事。皇權之下的階層流動,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只是天子的維穩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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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不了岸”的宋代女性如何向上流動?

無論是科舉,還是買官、蔭補,都只面向男性。那宋朝的女性有無參政的可能?當不了“公務員”的宋代女性要如何實現階級躍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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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官制度一直延續到清朝,《甄嬛傳》中安陵容的父親便透過買官當上了縣丞。

科舉為中低層的男性提供了一條向上的通道,而同樣處於底層的女性則沒這麼好運了。如《夢華錄》中,宋引章是身在樂籍的官伎,在宋代屬於“賤民”,脫籍從良是她最大的心願,也是她實現階級躍升的關鍵。劇中,宋引章的脫籍之路十分坎坷,現實生活中,宋代官伎想要脫籍同樣不易。

宋朝並未形成官伎脫籍的具體標準,一般來說,歸屬中央的教坊司官伎想要脫籍難度較大;而地方官伎則相對容易一些,獲得有一定品階的地方官員許可即可。

如蘇軾在錢塘做地方官時,官伎陳狀以年老為由請求脫籍,便獲得了蘇軾的許可。杭州官伎周韶也曾在宴席上請求官員蘇頌允許她從良,蘇頌讓她當場作詩,她立刻提筆寫就“開籠若放雪衣女,長念觀音般若經”,將自己比作困在“籠中”的“雪衣女”。在場賓客讚賞其才華,於是便允許其脫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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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華錄》劇照。趙盼兒

從良後的官伎大多選擇以嫁人的方式徹底改變自身的階層,如《夢華錄》中,脫籍從良的趙盼兒便希望可以嫁給士大夫階層,戴上鳳冠霞帔。史料記載中這樣的例子雖然不多,但也有一些。如歷史上有名的抗金英雄梁紅玉,她本是將門之後,北宋末年因戰亂家道中落,淪為教坊官伎。此後嫁於南宋名將韓世忠,在抗金戰爭中立下功勞,被封為安國夫人,徹底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不過,梁紅玉這樣的例子畢竟是少數。大多數樂籍女子難以從良,只能與“賤民”階層通婚,且世代為奴。

官伎內部同樣有等級之分,等級較高的官伎可以過上較為優渥的物質生活,如《東京夢華錄》中記載,“妓中最勝者,多在南曲。其曲中居處,皆堂宇寬靜,各有四廳事,前後多植花並……”而想要成為名伎,除了年輕貌美、有一技之長之外,最重要的便是獲得士大夫階層的認可,如蘇軾、柳永等文人都曾先後向官伎贈詞,獲得贈詞的官伎便相應地提高了身價。

整體而言,處於社會底層的樂籍女子想要實現階級躍升,幾乎只能仰仗有權勢的男性。上層的女性想要獲得更大的空間,參與到公共領域,則主要靠“母憑子貴”。

學者王揚認為,上層階級的女性從妻子變為母親後獲得“母權”,與父親共享家長權。宋代透過法律確立了母親的家長權,也確立了“母權”的合法性與正當性。具體而言,士大夫階層的家庭中,母親對子女有教育、訓誡和主婚的權利,對家庭的生產勞動與財產具有管理權,並且享有立嗣權,可以決定家族的接班人。

更高層的皇家女性則以“母后”的身份直接參與朝政,進入公共領域。宋朝女性參政的傳統始於開國皇帝趙匡胤之母劉太后,雖然劉太后並未真正主政,但她積極參與國事,在病危之際叮囑趙匡胤傳位於其弟,而非年幼的兒子,從而避免了幼主當政可能帶來的政局動盪。由此,劉太后開了先河,成為皇家女性參政的依據,宋朝前後有九位太后臨朝主政。

大體上,這些貴族女性透過參政促進了社會穩定,發揮了自身才能,也突破了封建社會的性別壁壘。但與此同時也應看到,宋朝的母后參政大多是危難之際的權宜之計,當皇帝根基不穩時,母后才能以輔助者身份獲得政治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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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華錄》劇照

華盛頓大學歷史系教授伊沛霞也曾提出,宋朝士大夫階層正面評價女性的“聰明能幹,足智多謀和精力充沛”,是因為這些特徵使她們能夠更好地處理繁多的家庭事務,成為一個更好的輔助者。

因而,上層的女性可以獲得“母權”,很大程度是因為她們透過生育接班人獲得了父權制的認可,並由此成為父權制的附庸,獲得了權力。

人類學家馬傑爾·沃爾夫曾提出“子宮家庭”的概念,指女性透過培養兒子使自己在男性統治的家庭中獲得權力。這種模式既挑戰又鞏固了父權制,宋代上層女性所獲得的“母權”便是如此。可以說,無論是底層還是上層女性,想要突破階層壁壘、實現向上流動,都需要極大的妥協、努力與運氣。

由此,儘管整體上宋代社會流動性較強,但宋代人想要真正改變出身並不容易。相較之下,《夢華錄》中所呈現的階級躍升近乎童話。主要女性角色歷經坎坷終於把生意做大做強,順心如意地嫁給“公務員男友”,身披鳳冠霞帔;而男性角色們則走上青雲路。劇中的宋朝人,都有著積極、向上與美好的未來。

* 參考資料:《法制與人心:帝制時代人與制度的互動》,中信出版社,作者趙冬梅;

《人間煙火:掩埋在歷史裡的日常與人生》,中信出版社,作者趙冬梅;

《科舉取士的階層分析——基於布迪厄的資本理論視角》,《集美大學學報(教育科學版)》,作者潘玲霞、彭虹斌;

《宋朝階級結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作者王曾瑜;

《論宋代恩蔭制度制約機制及廢止》,《法制博覽》,作者羅歡歡;

《宋代蔭補制度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作者遊彪;

《宋代商人的社會地位》,《社會科學特輯》,作者常大群;

《宋代官妓研究》,作者何文澤;

《宋代女性法律地位研究》,作者王揚;

《內闈:宋代的婚姻和婦女生活》,江蘇人民出版社,作者伊沛霞,譯者胡志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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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岸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