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特稿|飛閱上海

他們說,他是上海城市飛機航拍第一人。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自顧自擺弄著手裡的機器。那個年代的航拍,和現在的無人機,是兩回事。那大概真是用生命在記錄,用一個那些年鮮有人關注的視角。

手中的無人機騰空而起,逐漸消失在人們的視線裡。陸傑在吉普車前覓得一處背光地,毫不在意地坐了下來。此時的他,陶醉在自己的世界裡 。“儂看看,這塊是不是很像了?”他細細對比著,頭也不抬詢問身邊人。眼前,有兩塊螢幕,除了無人機鏡頭裡的,還有手機上儲存的,有些年頭的老照片。

這些老照片,是陸傑的寶貝。在坐飛機還是件稀罕事兒的年代裡,他不惜一次次冒著生命危險,把自己綁在老式飛機的“ 肚子 ”下上天拍攝,為今天的上海留下了20萬張無比珍貴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影像。

特稿|飛閱上海

陸傑 攝(下同)

留影

陸傑有一間城市影像工作室,坐落在長寧區市民學習中心的一隅。窗外就是水城路,有商業街車水馬龍的繁榮,也有象牙塔追逐夢想的青春。被這片嘈雜的、火熱的、市井的所包圍,這個安靜的空間倒也怡然自得。

陽光打進來,整間工作室暖暖的,細小的浮塵在空氣中調皮地跳動。一幅幅精心裱起的照片,被掛在牆上、放在桌上、擺在地上。大到城市發展的重要事件,小到里弄人家的尋常日子,都是鏡頭裡的主角;無論是承載著一代人記憶的“二八大槓”,還是已成為都市地標的東方明珠,都能在這些作品中找到足跡。在這個不起眼的小空間裡,或許藏著這座城市過去40年裡最海量、也最全面的風貌變遷的記憶。

“這張照片,儂看得出是啥地方?”冷不丁地,陸傑指著相框裡一張微微泛黃的照片,用上海話丟擲一道“考題”。照片中的黃浦江沒現在那麼時尚,但忙碌不減,深藍色的河道上停泊著數以百計的小船。彼時還沒有越江大橋連起浦江兩岸,望向黃浦江能夠一覽無餘。濱江岸線將照片分成兩半,畫面上方鱗次櫛比的建築群裡,尼康黃底黑字的廣告牌格外醒目。照片正中央,靠著碼頭的艨艟巨輪露出了一絲“答題”破綻。

特稿|飛閱上海

“北外灘?”遲疑中吐出的回答得到了陸傑的會心一笑。這的確是北外灘上海國際客運中心碼頭年輕時的模樣。歲月變遷,當陸傑用無人機從近乎相同的角度再次摁下快門,鏡頭下已是摩登的國際航運中心的曼妙身姿。

再往裡走,陪伴陸傑上天入地的“老傢伙”們也被整整齊齊地碼放。這些“老古董”中,最值得說道的,是一套哈蘇的120中畫幅照相機。在萬元戶都堪稱顯赫的上世紀八十年代,痴迷攝影的陸傑以8萬元人民幣的“天價”買下了這套寶貝。後來,他和它,就再也沒有分開過……

“給我們講講當年‘上天’的故事吧!”

“好吧。”陸傑輕輕撫摸著陪伴了自己40年的好夥伴,滿眼盡是柔軟。

造夢

小辰光,陸傑生活在無錫城郊的奶奶家,家的旁邊就是太湖。每天和小夥伴嬉鬧在山水之間,和上海的城市生活有著很大區別。稍微長大一點,大人們把他送到火車站,他就一個人搭火車去奶奶家。過去的綠皮火車不那麼快,小陸傑趴在窗前,瞪大了眼睛,看著外面的景象起起伏伏,開始對神奇的影像產生了不一樣的情愫。

特稿|飛閱上海

徐匯濱江空照圖(20世紀90年代)

伴隨著哐當哐當的聲音,陸傑慢慢長大了。他的童年,還是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更別提精神食糧了。那年,常年旅居在國外的長輩回國了,隨身帶了5個沉沉的箱子,盡是照相機、膠捲和各類攝影器材;其中一個箱子裡裝著近千本《國家地理》雜誌。本來就對花花綠綠的影像感興趣,《國家地理》彷彿為他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陸傑口中的長輩,在那個年代都是科學青年。每當他們回到上海,一個單薄、靦腆的小男孩總喜歡鑽進大人的圈子。他們談吐中的博文廣見,於細微處體現的嚴謹精神,還有那些讓人愛不釋手的圖書,都是陸傑走上記錄影像之路的“啟蒙老師”。而最開心的,莫過於長輩們大方地拿出照相機,塞到小陸傑的手裡:“剩下的膠捲拿去拍吧!”足以讓他樂呵好幾天。

家中的長輩們怎會不清楚這個小傢伙的心思,大家開始有意識地給他提供資源。彼時,國內還買不到進口雜誌,國際直郵也遠不如現在便捷。身處大洋彼岸的親戚們就在每次寄回家的衣服裡夾上幾本最新的《國家地理》。就這般寄了好久,直到陸傑能在大街小巷的書報亭買到它。

高中畢業,綠豆芽身材的陸傑報名參軍,他的夢想是駕駛戰機,一嘯上蒼穹。這包含著他的私心:想從藍天上看看下面是什麼樣子。體重不達標,空軍夢沒能起飛,他最終成了一名海軍。但翱翔藍天的夢想,一直沒有熄滅。

特稿|飛閱上海

徐匯濱江無人機航拍

20世紀80年代,退伍後的陸傑成了一名攝影記者。那時,整個上海都開始飛速發展,建築高度不斷重新整理。陸傑開始攀上蘇州河沿岸的工廠、高樓,從更廣闊的角度記錄下城市日新月異的變化。

說到這,陸傑忍不住回頭瞧了眼那些照片,像是在和自己的孩子們對話,又像是穿越回了那段難忘的歲月。

“後來呢?”興致已被勾起,好奇愈發強烈。

遨天

“後來我接觸到飛機航拍,終於能用另一種形式實現自己的夢想了。”他不緊不慢地抿了口咖啡,故事快進到最精彩的部分。

今天欣賞航拍大片,似乎已司空見慣。可工作室陳列的照片,大部分拍攝於上世紀。那個年代,無人機還是鏡中花、水中月;對許多國內攝影師來說,飛機航拍甚至是個從未接觸過的新詞——畢竟那會兒,人們坐回飛機都是稀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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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淞口

當機會降臨到陸傑頭上,他想都沒想就答應了。那時能用的是運-5運輸機,老式雙翼的設計,機翼上長下短,起飛和著陸效能還不錯。可是,上天后機艙門無法開啟,隔著厚厚的、灰濛濛的窗玻璃拍攝顯然不現實。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陸傑提出了一個令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方案:把自己綁在飛機底部。

帶著裝了12張膠捲的海鷗照相機,裹好軍大衣的陸傑被牢牢綁在飛機的“肚子”下。螺旋槳嗡嗡轉起來,飛機從龍華機場呼嘯著快速爬高。第一次這麼“上天”的陸傑哪還顧得上手動對焦,“咔咔咔”就用光了膠捲。飛機在空中轉了兩圈後,回到了機場。洗出膠捲一看,盡是廢片。

賭上生命卻換來這樣的結局,還會繼續嗎?陸傑沒有放棄。天上鑽心地寒冷,他就在軍大衣裡再多穿兩件絨線衫;一卷膠捲用起來很快,他就在脖子上多掛一臺照相機。在空中看到精彩的景象,他需要在最短時間內調節好焦距、光圈等引數,按下快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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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興島—定海路橋

“有時候看到令人興奮的景觀,膠捲‘一槍頭’就用掉了,後頭再有精彩之處也只能望洋興嘆了。”陸傑苦笑著回憶,“有時又總覺得膠捲很珍貴,想留給下一個更有價值的,結果航程結束了,膠捲倒還剩幾張”。

每次上天,幾乎都會留下遺憾,也是一次次生死考驗。高空之上,飛機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強大的氣流、強烈的紫外線和暈機反應,一次一次肆無忌憚地試探著他的生理和心理底線。用陸傑自己的話說,不論寒暑,起飛前先要焐湯婆子暖和幾小時,降落後還得用火烤幾個鐘頭才能緩過來。

每次起飛前,陸傑都抱著“這也許是最後一次”的心態。但每每看到從暗房裡沖印出的照片,那種震撼和成就感又讓他把危險丟到九霄雲外,一次又一次地衝向天空。就這樣,陸傑賦予了“航拍”二字獨一無二的定義,也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將蘇州河、黃浦江乃至整座城市,定格在了自己的鏡頭裡,成為那個年代獨一份的、無比珍貴的航拍影像。

“再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你還會這麼做嗎?”這個疑惑憋了很久,總算在他話語間歇時問了出來。

陸傑笑了笑,沒說話,但眉宇間的神情,已然給出了答案。

追光

每次有人來工作室尋找有關上海的老照片,陸傑幾乎總能讓人滿意而歸,好似一座取之不盡的寶礦。是啊,若取中畫幅底片6釐米為計,20萬張影像連起來,能連綿12公里,恰好相當於黃浦江上楊浦大橋到南浦大橋之間的距離。這段路,開車只需20分鐘,可陸傑卻反反覆覆走了40年,樂此不疲。

就像1991年蘇州河畔的中遠兩灣城開始建設,這塊當年市中心最大棚戶區在被推倒前夜,陸傑“藏”身其中那些彎彎曲曲的窄巷裡,租了一間小旅館,在這裡斷斷續續拍攝了7年。從最初被視作“外來者”遭排斥、丟飛碗,到慢慢透過旅館老闆的接納進入居民日常生活,到最後成為“自己人”融入那片幾乎不容外人的棚戶區,陸傑拍出了一整套堪稱城市變遷檔案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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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船廠—浦東廠區

就像2002年上海世博申辦成功時,陸傑便下定決心去完整記錄世博會的全過程。這一拍就是整整8年,從動遷、搬家、清理場地到建設、投入使用,世博園區版圖中的周家渡、白蓮涇,以及江南造船廠、上鋼三廠包含在內的黃浦江畔老工業帶“脫胎換骨”前的記憶都被他一一記錄下來。8年來,他無數次驅車來到世博園的地界,與白蓮涇古鎮居民攀談,跟上鋼三廠的老工人打趣,和周家渡的船老大聊天,在老故事和新天地間往返穿梭。

特稿|飛閱上海

特稿|飛閱上海

更難能可貴的是,當攝影界沉迷數碼風潮時,陸傑依舊堅持用膠片拍攝。從上世紀80年代各區的風貌,到90年代以東方明珠“升起”為標誌性節點的浦東開發開放,再到2000年以後浦江兩岸因為世博會的舉辦而“新桃換舊符”,陸傑鏡頭所瞄準的,織成了一張延綿不絕的圖片檔案網。這張網,有兩條永恆的脈絡——蘇州河與黃浦江。

如今的陸傑,為自己找到了新的方向:掃描底片、編排時間線、分類地點,抓緊整理積累下的20萬張底片。黏合城市記憶的碎片,在陸傑看來也是為了所有生活在這座城市裡的人。自己這間小小而溫暖的記憶空間,能讓人在驀然回首後,更篤定地走向未來。

當然,陽光明媚時,陸傑還會開著他那黑色吉普,穿梭在城市各個角落,試圖追趕摩登都市的脈動,在物是人非中復刻時光裡的回憶。

新民晚報記者 郜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