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意義的再發現——自我的無意義

我之前在網上看到一則微博,奈保爾講一個非洲女人“信仰簡單,精力充沛,從不思索意義。”她每天坐著獨木舟用部落裡的手工去交換日常用品,為了不讓人發現通往自己部落的入口,都要等船的光都熄滅了才撐著獨木舟逆流而上,在深夜回到自己的部落。這種做法很危險,常有舟毀人亡的可能。

看到一些去非洲的遊記,那裡的人過著日落而出日落而息的原始生活,他們沒有時間概念,不知道自己幾歲,也無所謂如何打發時間,只是活著,不記錄什麼,也不問為什麼。

無論怎麼用我們這個世界的語言去定義甚至去評價他們,都是徒勞的,你說孤獨也好,自由也好,落後原始也好,那都是我們這個世界的概念,和他們並沒有多少關係。

我們常說,除了生死,都是小事,那個非洲女人但凡對自己的安危有一點顧慮,也不會每天都冒著舟毀人亡的危險往返部落和外界,可見他們對生死看的也是很淡的,甚至可以說,我們覺得重要的一切,賦予了無與倫比意義的事物,在他們看來甚至都不是個事。

如果用屬於我們“這個世界”的眼光來看,這樣的生活哪怕是想要歸田園居的人也是難以忍受的,我們不會把它當做世外桃源的範本,反而是當做一種“那個世界”的獵奇樣本來窺探觀察;也有些不堪生活重荷的、尋求精神上的解脫或超越的人,可能會把其當做一種精神格式化,企圖探索或者回到人的毛坯化狀態。這個世界和那個世界無法說哪個更好更壞,甚至這種比較也是沒有意義的,無論如何,我們終歸無法擺脫甚至依賴於建構了我們日常的事物,即便它是最基礎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都逃不脫被意義圍繞的大網。

意義就像是毛坯被上色上釉煅燒的工序,我們得以社會化,成為一個能在當代社會里生活的普通的一份子。如果不賦予事物以意義,我們寸步難行,意義是公共語言,是基本秩序,但過於賦予事物意義,又讓人感到生命難以承受之重,自從意義的至高無上性倒臺之後,所有事物和意義的分離又產生了一種解構性的重組,那就是人似乎擁有了一種解釋權的自由,我們是自己的上帝,可以選擇某種意義,而不是被一兩種意義所主導。

我們通常是用“分得很開”的視角看事情的,意義正是這把切割一切的刀。我們對外在的表象有一種本能的否定,認為內在的,超越性的事物總是比其高階和厲害。把我們引向追求之路的,常常是這背後的意義,蠅營狗苟通常是為了詩和遠方,眼前是手段,背後才是目的。這樣我們就把通往意義的路徑劃拉了出來,可現實常常是此路不通。

事物與意義越來越背道而馳,某種固定性的,確定的意義不復存在,即便在那些意義變動緩慢的領域,也總是發生著大大小小的顛覆,有時候諷刺的是,標榜著某種意義的事物本身和這種意義毫無關係,甚至大相庭徑,而意義的構建總是來源於外界環境的變化,這導致我們總是在追趕意義,因為它總是在變。

很多上了點年紀的人總是懷念過去的好時代,是真的因為那個時代更好嗎,或許也非如此,只是誰也沒想到自己被環境攆的狼奔冢突的樣子實在過於狼狽,不能接受現實的變化,又不甘心放棄過去執著的東西。適應環境的人總是被詬病,懷舊的人總是被讚美,我們把前者稱為沒有氣節的現實主義者,把後者稱之為長情而堅定的理想主義者。

我們為什麼會執著於某種意義呢?

我們縱身投入或身不由己捲入的事情並非是因為他被我們定義成極有意義,而是它賦予了我們自身一種意義感,我在這其中得到的不僅僅是事物本身,而是我自身也變得重要和煞有介事起來。

我們投入的時間金錢,情緒注意力等一切資源構成了被投入物件的意義,存在於物件本身的只是一種單純的事實,事實常常和我們沒有關係,就像時間對非洲人一樣沒有意義,我們賦予事情意義,其實是用來構建關係。

這才是意義的本質,如果不產生關係,就沒有意義,就像一切外在加諸於自身的事情,本身是因為和自我產生了聯絡,他們讓自我感覺到了一種和世界緊密相連的重要性,一種讓自我得以不再被孤立的,得以被強調的位置。

我們這個時代,是前所未有強調“我是至高無上”的時代,推翻了上帝后,我們成了自己的上帝,陀思妥耶夫斯基說,假如沒有了上帝,那麼就無所謂道德,我們是可以為所欲為的。人前所未有的被凸顯,成為世界的主宰者,這就是我們賦予意義的目的,讓自身存在成為最高目的。

我在博物館裡看到過非洲的一些木雕作品,生命力洋溢,無拘無束,帶一種原始宗教崇拜的張狂和單純,這和我們欣賞那些藝術作品不一樣,那些木雕帶給我的是這樣一種感覺:這不是人的作品,而是神的無心之舉。這裡面沒有自我,只有一種單純的存在,不是強調人的重要性,而是幾乎就消解了人這種客觀實體,直接通達了一種近乎神性的純粹。

我們現在很難看到這種讓人感到精神震撼的作品,太多作品過於自戀,赤裸裸的寫著我好牛逼,快來膜拜我。一個大寫的人撲面而來,把人壓得喘不過氣來。任何作品說白了都是在表達自己,不厭其煩的絮絮叨叨,說來說去就是那點人和人之間的破事兒,人類進化到現在幾百萬年了,你翻翻歷史有什麼長進?翻來覆去的還是那點破事兒,競爭,搶資源,優勝劣汰,就是這樣。人性沒有什麼意義,意義是架構在事情上的,人把自己放進了事情裡,才有了意義。

人太在意自我,就飛不起來,自我太沉重了,讓人不能夠輕盈。人和神之間隔著意義的銀河,賦予的意義越多,肉身越沉重,越無法抽離。現在很少人想要去彼岸了,或者說我們對彼岸的定義也變了,彼岸就是現世,於是來這一趟就要拼命的抓取,一定要值得才行。

我們做的加法越多,就越以為自我之意義之至高無上,就越執著。非洲人不談論自我,也不記錄,更不問為什麼,他們真的一點都不自戀,當然可能是生活太無聊了,也沒啥好記錄的,有什麼事情,編個草繩,雕個木頭就完事了,一切都不如跳舞。

我不敢說這是一種什麼無與倫比的大智慧,繞一圈的人不會覺得一直在原點的人有什麼大智慧,有人說人是經驗的總和,經歷的越多人才活的越豐富,但這種豐富不一定和智慧有什麼關係,中國人說大智若愚,常常是很多事繞一大圈回到原點,繞一圈的甘不甘心回到原點,還是寧可一直繞下去,還是一輩子在某個圈子裡繞,想變得愚比變聰明要難得多了。

我前天看到一句話,感覺靈魂都被振飛了:扒開你的內心你會發現,什麼都沒有。

送給everyo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