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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憶張潔:她的“潔癖”是心靈的純潔

2022年1月21日,著名作家張潔在美國因病逝世,享年85歲。

作為新時期以來國內重要的作家之一,張潔幾乎獲得了所有國家級文學獎項,也是國內唯一的兩度獲得茅盾文學獎的作家。舊友們念及張潔,感嘆她的文學貢獻,也懷念她的人格魅力。

編輯憶張潔:她的“潔癖”是心靈的純潔

張潔 人民視覺 資料圖(一)

1989年,《花城》原編輯部主任文能去北京組稿,組織了一些在京的作家小聚,王蒙、史鐵生、李國文、諶容、張抗抗、張潔都在。這是文能第一次見到張潔,一身駝色風衣的張潔給文能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是駝色的風衣,我記得很清楚,那種風衣在當時還很少見。她應該有五十歲了,可是歲月這把刀在她臉上一點痕跡都沒有。她在社交場合一般不大活躍,但面對熟悉的朋友,她還是自如的,有一種說不出的魅力和風采。”

後來,兩人因為組稿的緣故熟悉起來。張潔比文能年長一輩,文能一開始喊她“張潔老師”,但張潔說別這麼叫,叫“老師”很不舒服,於是改口“張潔大姐”,後來漸漸連名字也不加了,直呼“大姐”。一次文能跟著張潔去作協,人家問這是誰啊,張潔就回,這是我小弟。

“她一直是這樣直來直往的,對人對事都非常直率。”文能說,“她不喜歡見不熟的人,也拒絕了很多重要的採訪。比如她第二次獲得茅盾文學獎之後,央視和北京電視臺的記者到她家門口了,沒讓進門。”

而在相對長的一段時間裡,文能與張潔更多談的不是文學,不是稿件,而是貓。文能告訴澎湃新聞記者,張潔以前不養貓,但她母親養。母親去世後,張潔特別疼愛母親留下的那隻貓,去國外出差也要自己帶著。因為文能也養貓,張潔經常找他,有時一兩個小時電話下來,全都在談貓的事情。

“對於張潔的散文,大家最熟悉的是她懷念母親的《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但那之後還有一篇,是她寫那隻貓的,叫《幸虧還有它》。在別人看來,這隻貓可能不那麼重要,但我想它對張潔而言意義非常,它是陪伴,也是對她母親深深的思念。”

除了散文《幸虧還有它》,文能認為張潔的另一篇小說《知在》也被重視得不夠。這部小說於2006年首發於《收穫》,是張潔繼第二次摘取茅盾文學獎之後創作的長篇小說。“我印象裡,這是她唯一一部有關古代題材的作品,寫到了東晉皇后賈南風。小說裡賈南風有一個獨白,說‘敗筆又如何?敗筆也是人生。賈南風從不悔恨,悔恨是弱者的救贖藥方’,看到這裡我非常震動。”

文能說,此前張潔筆下的女性總需要一處情感寄託,否則這一生是不完整的,有殘缺的,而她自己念茲在茲的東西也從未真正放下。“看到那句話我真的替她高興,我心想大姐終於放下了她的執念,她接受了情感無處著落的人生。這接下去的生活,她就更自由了。”

(二)

《啄木鳥》原編輯部主任王詠虹也是在組稿時認識了張潔,她用了“一見如故”來形容兩人的相識。

“我們之所以能一下子就相互瞭解,是因為我們在性格上有很多共通的東西。”王詠虹說,她對張潔印象最深的就是她很勇敢,有“潔癖”,“所謂潔癖是心靈的純潔,她屬於那種心裡怎麼想,嘴上就怎麼說,行動上也怎麼做的人。作家,你可以說比較深沉,也可以說比較圓滑,她和那些愛搞動靜的作家完全不是一路人。中國人講面相,張潔的面相是多麼地坦率,是真的相由心生。她敢寫,敢做,把我們這一代人的心聲都說出來了。”

她一開始對張潔的好感源於那篇《愛,是不能忘記的》,讀來大受震動,“那時‘文革’剛剛過去,別說愛情了,就是愛,家庭之愛都不好談,大家談的是恨與鬥爭。張潔寫的愛是精神上的愛,不是後來庸俗化的愛,我當時的感覺就是這種感情特別純粹、珍貴和崇高,非常感動,因此特別喜歡她。”

當然,有感覺自己被《愛,是不能忘記的》啟蒙和點醒的人,也有因此對張潔展開批判的人。“張潔告訴過我,他們批判我什麼啊,文中手都沒拉過,就是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

回想當時,王詠虹有些激動。“我們從哪裡重新認識人生的價值?就是從張潔這樣優秀的作家開始。現在回頭看這篇《愛,是不能忘記的》,沒有經歷過‘文革’的人真的理解不到當時我們有多震撼。”

除了文學,兩位女性友人也會交流生活。王詠虹知道張潔的生活其實很清苦,上有母親,下有女兒,有時還要幫母親縫手套以補貼家用。“她真的很堅強,不說軟話,不受恩惠,一直努力做人。”王詠虹說,“她是難得的做人和寫作能統一的人,我珍視她作品中對人性的探討,和敬佩她對勇於做‘自我’的堅持。很多人不清楚‘自我’與‘自私’的區別,我認為二者最根本的區別是‘不傷害他人’。”

(三)

文能相信,張潔對中國當代文學的貢獻是巨大的,有目共睹的。“且不說1970年代末一出手就是國家級獎項、兩度獲得茅獎、早在1990年代就被美國文學藝術院接納為外籍院士……她的創作跨度很長,新時期各個階段都有她的標誌性作品存在。而且中國當代文學中女性文學的發端,應該肇始於她。我們現在談這個話題似乎不大稀奇了,但是她當年的《愛,是不能忘記的》一下子轟開了一個禁區,為後來的女性作家創作開闢了一條新的路徑,新的視角,做出了開拓性的貢獻。”

定居美國以後,張潔和文學圈基本失去了聯絡。文能三年前到了美國,但與張潔一面也沒見過。文能有遺憾,但也能理解:“她總是追求自由和自在,這份追求在她晚年之後就更隨心所欲了。早年可能還有一些羈絆與考量,但到了晚年,特別你看她寫《流浪的老狗》,完全就是說走就走的旅行,她能夠達到那種境界。”

王詠虹同樣是出國後再也沒有見過張潔。1987年,王詠虹去加拿大定居,臨行前特意去看了張潔。“出國後我也很忙,慢慢就沒什麼聯絡了,但我收到了她送給我的《無字》。在我看來,《無字》裡有很多她生活中的原型。再後來,海外文學圈傳來她封筆的訊息,她也不再和外界聯絡。最後我知道她的訊息,就是聽說她走了。”王詠虹感慨,“說實話,我心裡很痛。我是被她的文章啟發的女性。但我失去了這麼一個好朋友,中國文學失去了這麼一個血氣方剛的女中豪傑。”

得知張潔離去後,王詠虹把張潔的散文《我的四季》看了又看,看得淚流滿面。文章裡寫:“我已愛過、恨過、笑過、哭過、體味過、徹悟過……細想起來,便知晴日多於陰雨,收穫多於勞作,只要認真地活過、無愧地付出過,誰也無權恥笑我是入不敷出的傻瓜,也不必用他的尺度,來衡量我值得或是不值得。”

“我感覺這篇文章就是她的人生寫照。她總是不斷地反思自己,剖析自己,在這一點上,我沒有看到其他當代作家可以與她媲美。她不屑於聽那些汙言碎語,也不會被那些東西嚇到,她碰壁了,掉下來了,但她沒有放棄,不斷地總結為什麼會失敗,不斷地去找根源,然後再繼續前進。”王詠虹說,“從另一個角度想,人都有離開那一天。她把這一生過得有意義,對他人有啟發、有幫助、有指導,又留下了作品,是非常輝煌的。我希望自己能向她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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