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浪姐》到興頭上,各種星星眼,感受到女性的美好。
但一看新聞,就是杭州殺妻案、浙大強姦案、成都14歲少女墜亡案,以及JK漫展事件。前者激起眾怒,將女性的處境赤裸裸擺上檯面,激發人們對女性權益的關注;後者則爭論不休,對JK女、舉報者和拍攝者的對錯判定兼而有之。
1994年臺灣反性騷擾遊行上,何春蕤老師喊出的口號就是“我要性高潮,不要性騷擾”。
現在2020年了,活轉克了?(飆出一句武漢話)
面對情慾:性感無罪,美麗無罪
JK漫展事件一出,我就想到熱依扎穿小吊帶被攻擊的事兒。
明明吊帶只是低了一點,明明JK女只是趴了一下,為什麼會覺得“有傷風化”,是“雞”是“婊”?
好多人提到“尺度”問題,認為她們逾越了公序良俗的尺度。但“尺度”是什麼?
“尺度”在這類語境下應解釋為:處事或看待事物的標準,可引申為準則、法度、分寸。
JK女沒有明顯違法行為,而在激烈的討論中,公序良俗的尺度似乎也是流動的,畢竟
她沒有直接損害他人權益。相比之下,偷拍者、叫保安者、網暴者對她的攻擊,才是直接損害了她的權益。
正常攝影和惡意偷拍,維持秩序和訴諸公權,吃瓜和網暴也都是一線之隔。還是尺度的問題。
而“人是萬物的尺度”,公序良俗取決於人民群眾的文化傳統與認知水平。
尺度也是可以被規訓的。JK漫展事件看似對“女性穿衣和姿態的尺度”之大討論,實則將全民性壓抑的氛圍推向了極致。
魯迅在《而已集》寫道:“一見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全裸體,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雜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國人的想象惟在這一層能夠如此躍進。”
一旦看到吊帶短裙,立刻想到色情,立刻空口鑑婊,立刻說祝你女朋友也被這麼拍……
我們並不是沒有性,我們滿腦子都是性。但我們沒有情慾——我們無法對性感和色情進行審美。
我們仇視愛慾。愛慾不可分,與生俱來,堂堂正正。雖然剋制也美,但那些鼓吹點到即止、從一而終的爽文,壓根無法傳達人性的豐富與幽微。選擇“正能量”的同時也拒絕了美,道貌岸然,打回蒼白貧乏的原形。
我們漠視生命。略過情慾的部分,從“不能早戀”直接過渡到“全面二胎”。一切都是資料,孩子不是愛情的結晶,而是人口紅利的需要。在想明白“我是誰”之前,先扣一個“為社會負責”的帽子。也是,想太明白了,怎麼方便管理呢。
我們無法直接面對,無法公開討論,無法用原始而單純的視線、不帶道德判斷地閱覽每一寸肌膚。一旦想這麼做,先被自己腦中長期根植的警鐘,被“骯髒”的汙名、“舉報”的恐慌嚇退。前幾天就有人翻qiang訪問色情網站被行政處罰。
(波多野結衣老師)
是的,性感和情慾是“低階”的,上不了檯面,只在髒話中尋得一線生機。
強權用禁令來釋放對它們的恐懼,人們用否定來表達對它們的嚮往。
這樣無處不在的自我閹割,誰能盡情享用它呢。抑鬱症高發的當下,性壓抑、ED只是無法自我接納的副產品而已。活在一個拒絕真實、渲染恐懼的環境裡,真的太難了。
“性感”原本是大方展現自己的美,是生機勃勃的生命力,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
是從身體到神態的韻致,眉目傳情、風姿綽約,卻被大環境扭曲到,展現和觀賞的人都侷促扭捏。
“情慾”是天生的,壓抑不代表它不存在,反而要從別處找補。情慾無處釋放的痛苦,只能從猥瑣和舉報、甚至強姦和暴力中得到發洩。
對自然天性的鉗制,反而帶來了更多社會不安定因素。
為什麼不能面對呢,它們那麼美。綠葉渴望呼吸,花朵渴望手指,櫻桃渴望嘴唇。渴望而不得的時候,用幻想彌補一切。目眩神迷,陷溺在並不存在的溫柔裡。
它們濫觴於蜻蜓與小荷之間,藏身於雕塑與油畫之中,釋放於每一個返璞歸真的時刻。麗達與天鵝,莎樂美與莉莉絲,康妮與梅勒斯的墮落和飛揚。在卡修拉荷神廟,振一振沾滿晨露的翅膀,飛向地平線。
禁錮的世界裡,它們是最初的人性,最後的伊甸園。面對它們就是面對自己。
看著我,接納我。趁我青春不羈,肌膚柔軟,靈魂輕盈。我都快已經走到了所有路的盡頭。(相關連結:莎樂美:“愛情的神秘,遠遠超越死亡的神秘。”)
空口鑑婊:談談蕩婦羞辱和妓權運動
2010年11月10日,在何春蕤、寧應斌、丁乃非三位臺灣教授主講的《性/別在臺灣》講座上,我第一次接觸妓權運動。當時懵懂又迷惑,但明白自己無知,持保留意見。
十年以後,我知道
妓權運動是性解放的一部分,而後者是要爭取性的民主、平等和正義,不能因為性的因素,造成經濟、政治、社會地位等方面的不公。
眾所周知,性*交易合法化是一個世界難題。何春蕤老師的觀點是,性可以成為人的一種資源,主動利用,而非被動流失。筆者認同但不鼓勵性成為資源,認為對性的接納是一種自我接納。妓權運動絕非鼓勵性*交易、為性剝削張目,而是在男權背景(沒有買賣就沒有傷害)、賣淫無法根除的情況下,為性交易中的女性祛罪化,最大限度保障弱勢群體的權益。
妓權運動也是女權運動的一部分。
可能在有些滿口“婚驢”的女權人士眼裡,妓女要賣身給男性,簡直是不可救藥。但是,一旦我們把“已婚女性”和“未婚女性”、把“妓女”(婊)和“良家婦女”割裂,女權運動就是不完整的。
不設身處地理解女性困境的差異性,就不可能帶來任何人的解放。
(相關連結:阿姨妓)
(10年前,何春蕤老師等與武漢Rainbow的活動。我參加的“同志你好”也是該組織發起的活動。)
拒絕割裂是拒絕被定義、被劃分。
到底誰有定義“婊”和“良家婦女”的權力?從貴州習水嫖宿幼女案,到唐慧案(其女樂樂僅11歲)、鄧玉嬌案、李天一案,這些最終昭雪的案件背後,又有多少強姦在公權力介入下被美化為嫖娼,不了了之?
而放眼亞洲,《時代風采》早在1994年就刊載過《亞洲雛妓大營救》的文章,其中提到:“據聯合國世界衛生組織統計的數字表明,目前僅泰國從事賣身的妓女達20萬之多,其中年齡在9-16歲的雛妓就近9萬(這個比例高達45%)。”她們的確是妓女,但那又怎樣?
拒絕割裂也是拒絕蕩婦羞辱。
當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稱某個女性為“婊”,就默認了這個稱呼的汙名化——你人盡可夫,不守婦道,沒有穩定的男伴(把你作為私產)保護你,可以被隨便欺負。那麼同樣要問,“婦道”的牌坊做給誰看?我國“嫖宿幼女罪”剛廢除五年,人們就爭先給毫不瞭解的女性扣帽子,有意思嗎?
蕩婦羞辱源於對女性效能力的恐懼。男性稱呼hold不住的女性為“xx婊”,以掩飾其在生存競爭、繁衍競爭中一敗塗地的本質。
也有部分女性這麼稱呼其他女性,體現了在強權/男權壓迫下的恐懼——害怕處罰、害怕威脅“大房地位”的潛意識,讓她們成為衛道士。她們是受害者,也是助紂者。
弗洛伊德認為,人類的現有文明是壓抑性文明。性壓抑在東亞文化圈尤其突出,女性的性壓抑就更加顯著。
在各種文學藝術作品中,提到男性的成長,經常出現“父親帶兒子嫖娼”的情節。很不適,覺得是靠壓迫女性來傳承父系權力。描繪女性成長的作品裡,卻很少有相應的情節。女性總是溫柔而謹慎地向內探索,自我覺醒。
所以我實在沒覺得JK女有什麼需要道歉的。性感為什麼不可以?擦邊球怎麼不能打?色情為何不該存在?
需要道歉的是國內沒有分級制度。國外許多漫展晚上都有R18表演,根本不需要擦邊球——人家都是打直球。
擦邊球還要被蕩婦羞辱,那些吃幹抹淨的人是多麼恐懼,又多麼可憐啊。
不排除被蕩婦羞辱的人群中真有所謂“蕩婦”。但這重要嗎?
重要的是我們的自我認定。
微博@我講舊常識 說:“道德的陣地女權人士不去佔領,女德班就會去佔領。”
不追求內在性,無異於將定義的權利、將生命與自由的權利交給他人。
畢竟“要守婦道”和“妻不如妾,妾不如妓”都是同一撥人說的,這些人分裂得很——為什麼要縱容他們分類的權力?
很喜歡蒼井空在推特上對猥瑣男的回答。非常勇敢自信,非常美。關注她微博的人會知道,她一直都溫柔又強大,非常瞭解自己想要什麼。
相反,在被規訓的家庭長大,一生都在別人的眼光裡尋找自我、追求被愛卻屢屢失望的飯島愛,走向自殺。
這樣的對比讓我知道,溫柔也是有牙齒的。如果對外,就是自我保護;對內,就是自我摧毀。
也許我們永遠無法瞭解自己,但要始終相信自己,不去自我審判。
努力瞭解的過程(而非結果),就是自己對自己的愛。
千萬不要害怕忤逆誰。不要被壓迫而不自知。
我覺得我是天使,你就羞辱不了我。
我覺得我就是蕩婦,你也不能逼迫和利用我的貞潔。
如果你覺得蕩婦和妓女是對我的否定,那我就肯定它。
不會替表達感到羞恥,只會替壓迫感到羞恥。
下一次,我也要坦然面對那些視線。
不被規訓:我可以騷,你不能擾
“那些視線”指的是在街上行注目禮的男性視線。“注目禮”可能是一種美化,因為很多情況下,那種眼神真的很難稱之為“欣賞”。
很多姐妹都有這樣的感受。我也在反思,或許的確是欣賞呢。但在一個女性人人自危的環境裡,即使那些視線的確是欣賞,即使除了注目禮外沒有任何出格行為,被注視的女性依然覺得恐懼。如果是預備役強姦殺人犯呢?長期被凝視、長期被物化,已經養成了一種“怕被盯上”的習慣。寧願不被注意,不被欣賞,保障一點安全,去“穿保守點”:無意中也是對美的損害。(但其實穿得怎樣和是否被侵犯無關)
可以嘲笑女性杯弓蛇影(事實上經常被嘲),但女性寧可信其有,是最基本的生存權的渴望。畢竟如果“信其無”而付出哪怕一次代價,都是極為慘痛的。
但我很希望,我們能慢慢抬起頭,用無所畏懼的眼神直視他們。
(飯島愛)
剛好和身邊小姐姐聊到她們遭遇的跟蹤案件,也想到微博私信裡發金針菇的男人。看到小姐姐發圖展示自己的美好、性感、生命力,就以為對方可以被性騷擾。
騷擾不同於正常的追求。他們應該也知道發金針菇只會被拉黑,但依然享受著對方的厭惡與恐懼。真是明白人,知道自己在繁衍競爭中徹底完蛋,只能作惡,才能獲得快感。可怕又可悲。
那些偷拍JK小姐姐的人,可不就是這麼想?
他們總把自己放在“第一性”的位置,認為你的穿衣打扮都是給他們觀賞,你的身體姿態都是供他們YY。警幻:“此皆面板濫淫之蠢物耳。”
話劇《陰道獨白》:“我的短裙是我的青春,我的美。它不是邀請,不是引誘。你沒有理由撕裂、進入。”
我們的美是為了自己。即使希望被愛、希望有異性欣賞,本質也是為了自己快樂。不要覺得“追求被愛”就失去了基準點,它與“自愛”的價值感毫不衝突。
“為自己而美”和“為被愛而美”也不衝突。並且,都不意味著可以被騷擾。
想到某個夏天。怕熱,儘量往短裡穿。
被問:還是穿長點吧,比較安全?
理解這種好心。但邏輯是有問題的。
我為什麼要為了讓傻X不招惹我,放棄穿短打穿性感的權利?
上次被騷擾時穿的可是厚毛衣。
被騷擾覺得噁心憤怒,但不會害怕。並不影響自我認知,並不動搖我的意志。
也不會改變穿衣風格。
應該害怕的是他們。精神猥瑣身體無能,沒有力量去獲得用正常方式觸碰女性的權利。
說實話我都不太介意走光。不會故意走光,但更不會浪費時間精力去注意這些傻X。會把時間精力花在喜歡的健身上,讓自己無論怎樣都美。
也不會把時間精力花在最熱的夏天,找一條長袖長褲上面。
距離何春蕤老師第一次喊出那句引起軒然大波的口號,已經過去了26年。
現在覺得,“我要性高潮,不要性騷擾”真是一句響亮乾脆的女權口號。既將女性情慾明明白白擺上檯面,又表達了對侵害行為的強力拒絕。二者本來就是一體。女性的確遭遇很多不公,是男權社會的受害者,但不意味著我們要當小白兔,永遠被保護、被安撫,純潔天真——這也是一種規訓。
真是沉重而漫長的枷鎖啊,他們得實惠,我們得牌坊。如今更多女孩不再宥於這種牌坊,敢愛敢恨、活出自己挺好的。我也不再害怕不確定性。
接納情慾,培養反抗性,變得更強,才是女性的成長。
寧做蒼井空,不做飯島愛。不管烈女還是蕩婦,都得由我們自己認定。